残残里乌斯·德·柚子茶

【英仏】警惕在工作中遇到前任——但是结果不错

是点梗的复合英仏!正好是生日,就在今天发了吧!

经典风味的前任互相折磨,但是又对上眼了的爱情喜剧,全是套路,但我就好这口(你)

祝食用愉快!更祝点梗的公民食用愉快!祝我生日快乐!

  

  

  

(一)

    “又分手了?”

    亚瑟摊摊手权当回答。他倒进扶手椅里,泄愤一样拧茶叶罐。

    “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相亲?”王耀说,眼还盯着自己的屏幕,“还是说你就决定当个浪荡子了,拿不停地分手谈恋爱分手谈恋爱当消遣呢?”

    亚瑟比了个烦躁的手势。可恶,这不光是在质疑他的魅力,还质疑他的人品:“我是那种人吗?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而且这不是我的问题,是老天和我作对。”

    “不,这绝对是你的问题。”王耀冷漠摊手,“谁不知道你那些毛病,对伴侣过于苛刻,能受得了你的没几个。”

    他想反驳几句,但一时不知从何开始。而且王耀至少是他一个相对稳定的相亲对象介绍点,他还不想让这中国人从此不再理他。

     “好嘛,我已经在努力了,”他放缓语气,“但你懂的,好事多磨嘛。”

     “如果你真想谈的话,我的建议是认真点。总觉得你现在即使在谈恋爱,也心不在焉,”王耀嗤笑,眼不离自己的电脑,他今天有三份稿件需要处理,“——一个离婚的成熟男人,工作稳定,脸也不错,按理说还挺有吸引力吧。你总不能就在弗朗西斯那一棵树上吊死。”

     “该死的,”亚瑟正端着杯子去水房,听到那个名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发出愤怒的叫声,“看在全世界婚姻守护神的份上吧,别提那个名字!”

 

     “哥,”弗朗西斯家的客厅里,莫娜·波诺弗瓦看着眼前的场景,顶了顶眼镜,“你在干嘛?”

     地毯上扔着几个软垫,一对刚买不久的矮方桌撑在地毯边缘,上面放着半桶冰淇淋,两小瓶低度酒。弗朗西斯穿着个T裇窝在那一堆软垫里,头发在脑后扎成丸子。他的猫翻着面躺在沙发正中央,空调开到了19度,法国人拿着他的手柄,如果不出意外,在莫娜进来之前,他已经在这里窝了一个下午。

     “今晚我准备更新个攻略,”他哥懒洋洋地回答,“还差一点就八周目了,等会。”

     莫娜在屋里巡视了一周,窗帘拉着,挡住了外面的阳光,椅背上搭着一件外套,厨房里散发出一股芝士的香味……整间屋倒不算凌乱,厕所的垃圾桶收拾得干干净净,卧室窗台上还添了个摆件。好吧,在打理生活方面她倒不用担心弗朗西斯,尽管是一个离婚的雄性隐宅,他哥至少知道怎么让生活过得体面,而且还能——兴起的时候——增添点小情趣。但是——

     “你知道现在是工作日吧?”

     弗朗西斯应付,眼不离他的屏幕:“唔唔。”

     “你的稿子写完了吗?就月底要交的那个。”

     弗朗西斯叹了口气,按了暂停键:“亲爱的,你看不出来我正在逃避该死的工作吗?再说就不礼貌了,我被可悲的现实折磨到不成人形,正在虚拟空间里舔舐伤口,请不要打扰我。”

     “我觉得青天白日下,你正大光明地把‘我在逃避工作哦’写在脸上,现在又亲口承认,倒也没被折磨到不成人形。”莫娜无情地否决了他,抱起那桶冰淇淋往沙发上一坐,“我发过短信吧,我要在这吃晚饭哦。”

     “你明天没课?下个月的同人展呢?道具做了吗?”

     “没课,课程论文写完了,道具做了一半,我的工作完成了,剩下是同好会其他人的活儿,还有之前拜托你帮我搞的缝纫。”莫娜歪在沙发上,优雅且从容,笑眯眯,“还有其他问题吗?”

     弗朗西斯叹了口气。他看出她是铁了心要打扰他的隐居生活,认命地关了机:“你最好不是和编辑部那些人有来往,是他们派来催稿的。”

     “怎么会呢!我是来吃你做的香草牛排和芝士派的。”莫娜装无辜。

     “如果哥哥我发现他们派你来催稿,”他把空调温度调高,又拉开了窗帘,威胁地挥了挥遥控器,“别说牛排和派,冰淇淋都不要想吃!”

    “好可怕。”莫娜耸了耸肩,“说真的,我还是希望你再找个对象,老一个人过觉得你性格都扭曲了。”

    “行吧,原来是来催婚的,还不如催稿呢。”弗朗西斯耸肩,“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上一次婚姻有多么凄惨,性格扭曲都是拜某个人所赐。”

    “凄惨吗?还行吧,”莫娜咬着冰淇淋勺子,摸着猫,“无外乎就吵嘴,干架,你打赢的次数还不少。然后打到床上,第二天腰疼,但还挺乐呵的,还能给我提供代餐素材(我就知道你这么干了!你拿你可怜的哥哥代了多少?把你凹三账号交出来,弗朗西斯说)打完又腻歪,还出去旅游,还亲亲我我。要不是你突然给我说你要离婚,我还以为这就是你们的生活艺术呢,两个人都乐在其中。”

     “谁会对这种生活乐在其中?我又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弗朗西斯换衣服,从卧室里发出抗议声,“一定就是因为柯克兰的存在,我才会对那个编辑部那么抵触!就这么说吧,他一天不辞职,哥哥我就无法安心写稿。”

 

    他到底还是出门买食材去了,换了一身清爽的休闲服,外搭一个防晒,头发放低了一点,还顺手拿了个太阳镜。对,弗朗西斯是这样的,不管在家里瘫成什么样,只要走出家门就会把自己搞得像明星出街。一个表里不一的家伙。

 

    “你猜我们为什么离婚?”亚瑟说,语气夸张,手舞足蹈,“那个虚伪的法国佬,出门打扮得人模狗样,进门就像滩烂泥一样趴在那,打字或者打游戏,不叫他能在那里趴一天,妈的,有时候连裤子都不穿!”

    “听起来还挺可爱的。”王耀乐,“但他好歹做饭嘛,家也打理。离婚以后你都瘦了,一看就伙食不好,而且穿得衣服明显没有以前有品味,干巴巴得像根英国扁豆。”他看亚瑟面色不善,也不知到底是“弗朗西斯挺可爱”还是“你现在伙食不好”还是对他穿衣品味的点评触了霉头,或者三者都有吧。

    亚瑟皱着眉头,挥了挥拳头:“嗨,我们说好不提他的,亲爱的组长,是不是?”

    “好吧好吧,不提他了。”王耀瞅了一眼日程表和访客预约名单,“但在我们这,想完全不提这个人,怕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弗朗西斯带着一份合同走进了编辑部大楼。王耀趁亚瑟不在,在会客室招待了他,法国人把用纸袋装着的合同推过去:“未来两本书的合同,我签好了。”

    王耀接过去:“辛苦您特意送来。”

    “没事,反正我给责编小姐也添了不少麻烦,”他耸肩,“她病好了吗?”

    “感觉还要有段时间,她之前还负责好几个项目,压力太大了。我直接让她回老家休养了。”王耀说,“我得说,她的压力得有一半是您带来的。”

    弗朗西斯无辜地眨了眨眼,端起水杯挡住半张脸:“我在反省呢。”

    “如果您今天连着初稿和合同一起送来,我会给您在这开瓶香槟,我多年从买的高档货。”

    “那我得给您省下来,让您留到更适合的场合再开。”法国佬笑,“而且创作是需要时间的嘛,您肯定懂对吧。”

    …这个该死的老油条。王耀落败,仰在了沙发上。他认识的人里大概只有此人能理直气壮地在没交稿的情况下大摇大摆地出入编辑部了,且巧舌如簧,且狡兔三窟。负责过他的人都说他有专门用来躲避催稿人的密室。这样一个精明的人,和柯克兰说的那个在家里穿着半拉睡衣,咬着冰淇淋勺子打游戏的废宅是一个吗?不过,想想柯克兰的那些毛病,在交稿格式、排版和字体设置上的斤斤计较,对跟他负责一个项目的同事的苛求态度…他俩倒是绝配。

    谈完了生意,弗朗西斯拿起车钥匙,起身告辞。

   “啊……”王耀看他往后门的方向走,半小时前柯克兰刚从那里出去,“呃——”他想制止他,但晚了一步。

  

   “——说到底,你们到底是因为什么离婚的来着?”

   “性格不合,生活习惯不合,两个人都太爱管对方的闲事,”亚瑟说,“所以过不下去了。不是很常见吗?”

    “是挺常见的。但……”王耀耸耸肩,“嗯,算了,发生在你俩身上一点都不让人意外。”

 

   弗朗西斯步履匆匆,满脑子想着他的实况。他不想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他对社交还算游刃有余,但不喜欢这个。他宁愿在家写点网络小说,隔着网线跟人聊几句,或者去咖啡馆坐坐,也不爱为了工作和人斡旋。而且——说到底,编辑部是个危险的地方——他很有可能碰到那个人。实话说他最近一个人过久了,容易犯贱,老是会梦见那个人。这很不正常,但无论如何,他不想这时候——

    坏事不经想。他刚出后门,几乎和那人撞了个正着,他差点没刹住,让两人撞个满怀,他闻到了亚瑟·柯克兰身上熟悉的味道。

    淦,妈的!

 

    亚瑟的表情也很操蛋。他忍过了,但实在无法控制这种面部表情的真情流露。他知道今天弗朗西斯会来送合同,所以苦心积虑地避免和他碰面。他自告奋勇去给全组的人买午饭,为了多耗一会还绕了远路。柯克兰先生难得给大家跑腿,因此受到了全组的迫害,被列了张清单,买遍了从香烟到卫生纸的大小东西。他知道弗朗西斯爱正大光明地从正门进来,但没想到法国佬今天在前门没停下车。

    所以他们现在撞在一起了,法国佬一身外出营业用的休闲短袖,而他大包小拎,外套脱了挂在胳膊上,汗把头发黏在额边。

    每每相亲失败后,亚瑟都会想起弗朗西斯。或者说——他不愿承认——他相亲失败的一大原因,就是他总忍不住把对方和他那杀千刀的前任对比。是的,他总是忍不住对比,从他的一身臭毛病到他的优点——怎么了,傻逼也总会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优点的,宽容大度的柯克兰先生不会不承认这一点。这么做的结果就是,他又会频繁地想到他,让他心烦,又影响他现在追逐爱情。

    有谁会天天想自己离婚的前任啊!他会生自己的气,而且不愿听同事提起这个人。他权当波诺弗瓦死了,是个在自己脑子里阴魂不散的幽灵,但现在这法国人突然以活物的姿态出现在了他面前,真是对他视力和脑子的双重折磨。

     他们都僵住了,剑拔弩张地对峙着。两个人心里都对下一秒会发生的事预演了无数种。他们算是和平离婚的——就,至少没在民政局大打出手,或者上演一场法庭辩论。在那以后他们很久都没见面了。耶稣啊,跟这人见面,至少得让我做三天的心理建树吧,还得再写个发言稿,两人都在心里抱怨,哪有就这么在马路上撞见的?天这么热!蝉鸣这么恼人!………

     所以该怎么办,无视对方,直接走过去?阴阳怪气两句?还是握手?他们又僵了几秒,最终都低了低头,明智地选择了一种最稳妥的。

     “…中午好,波诺弗瓦先生。”亚瑟先发制人。天这么热,他还拿着那么多东西。他没有心思跟他耗,也不想不合时宜地反省自己的病症——老是想到前任的病症。

     “中午好…柯克兰先生。”波诺弗瓦的嘴皮子好像没有平常那么溜,他对亚瑟的突然出现也猝不及防。他上下打量他,他以为他会发出嘲笑的,但他随即又移开视线,甚至——哈,这可不像他,他甚至不自在地挠了挠手腕。

     好,就这样。然后从他身边过去,进楼,回到空调的怀抱。亚瑟想往前走,无奈身体发僵,猛一步走得又太过刻意,沉重的袋子发出呻吟,撞在了他的腿上。

    “…呃,”弗朗西斯耸耸肩,“需要帮忙吗?”

    “不劳费心,”他把外套往胳膊上送了送,“借过。”

    他保持着那副傻样,大包小包地进楼去了。弗朗西斯转头看着他消失在楼里,上帝啊,他还戴着那条领带,穿着那件衬衣,最上面那颗扣子还是他缝上去的!……

     上帝啊,他还在用那种香水。到了办公室,亚瑟恨恨地把购物袋贯在桌上。弗朗西斯身上的气味好像还绕在他的鼻头,让他恨不得把鼻子拧下来。这人都不知道开始新生活就不要用过去的东西了吗?

 

     “——所以,你去那一趟还是没交稿子。”莫娜说。

     “我没写完嘛,但这一章快结束了,还差个结尾。”弗朗西斯在踩缝纫机,给莫娜做她的道具。

    “见到亚瑟了嘛?”

    弗朗西斯顿了顿:“没有。”

    “真可惜。我还以为你们会借此机会聊聊呢,哪怕最后是吵起来。”

    弗朗西斯停下比对图纸上的缝线,又重新启动缝纫机:“为什么这么说?我跟他能有什么聊的。”

    “你动过和他复合的心思吧?”

    弗朗西斯差点扎到手指头:“什么?!”

    “你又把之前你们一块买的那几个摆件摆出来了,我还以为你早扔了呢。”

    “旧物利用罢了。原本摆在那的玻璃瓶被我不小心摔了,哥哥我这么勤俭持家的人,不舍得买新的罢了!”他狠狠踩缝纫机,又停下来,“不,你不要动这样的心思,想都不要想。”

    “是吗,”莫娜靠在茶几边,开着她的笔记本十指如飞,她在写课程论文,或者又在写什么用他可怜的哥哥当代餐的同人,真是的,让人想都不敢想!——弗朗西斯瞪着她,她耸耸肩,“我还以为——”

    “不,没有什么以为。凭我手里这块布起誓——你得靠我缝完它。”弗朗西斯竖起手指威胁,“哥哥我十分享受单身生活。是的,我现在精神世界充实,不需要爱情。”

 

 

(二)

    “你最好跟我解释,”一周后,亚瑟风风火火地冲进王耀的办公室,“波诺弗瓦的原责编病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但新的责编为什么他妈是我?”

    “我正要找你,”王耀一脸愧疚,“是个意外……表是新来的那人排的,他不知道你俩的关系——”

    “我有了一个绝佳的点子。”今天上午,那个新人得意洋洋地说,“为什么从来没人让柯克兰先生负责波诺弗瓦?柯克兰那魔鬼,能摆平十个法国佬。”

    “你说得对,真是个大聪明。”王耀点头,“所以过去有段时间波诺弗瓦的产量超高,因为是柯克兰做他的责编。那简直是一段传奇时光,他俩互相折磨,在江湖上留下了血雨腥风的传说。你来得晚,没赶上那段辉煌岁月啊,那时候几乎每天我们都有八卦听,而且成就了一段孽缘——婚礼我们都去了。那时候我们就在感叹,这俩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呃,什么?他俩结婚了?”

    “有那么七八年了吧,啊,原来都过去这么久了。”王耀感叹,“对,然后他俩又离婚了,两年前。他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突然觉得自己是正常人,觉得鸡飞狗跳的生活不适合自己。”

    “——所以,”他把杯子搁那人头上,“你把人恨牙痒痒的前任调成他责编了!快改!”

    “可是…”那人嗫嚅着,“我已经打好表了,都发给其他作者了,备完份了,还给了主编一份……”

    “你手这么快?!”

    “怎么办…需要我去道歉吗?”他哭丧着脸,“我才刚来,就闹这么大的工作事故……”

    “倒也不算大,嗯……”王耀突然想起波诺弗瓦昨天那副欠打的傲慢嘴脸,又想起了柯克兰接连不断的相亲失败。嗯……

    “算了,”王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恶人自有恶人磨。”

 

    “你听我说,冷静听我解释。”王耀伸出手来,如同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狮子,“这是个意外。但咱们这里现在确实缺人,对不对?你也知道,分公司走了好几个,还有几个长期外勤的。你负责过波诺弗瓦,你有经验。”

    “而且,波诺弗瓦那个书稿马上要到死线了,但他没有任何要交的意思,趁着责编病了,为所欲为!这个时候再让新人负责只会更糟,我们只能靠你了!柯克兰先生,我们的救星!”王耀指天发誓,极其夸张,“你可以折磨波诺弗瓦,怎么的都行,只要在法律允许范围内。只要你接了这个活,今年所有的奖金都是你的,我帮你要。升职也不是不能商量——”

    ——行了,他该说的都说了。公司难处,捧他,开后门,金钱诱惑都用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属于是,他爱接不接。王耀打量他的反应,他还是不情不愿的样子,怒火中烧。

    “我会辞职的。”他嘟囔,“你等着。”

 

    痛苦的一天结束,晚上亚瑟回到自己的小公寓,恨恨地把包往桌上一扔。

    这是他搬出来住的第二年。和弗朗西斯结婚的5年他一直住在那个法国人家里,波诺弗瓦在这座城市住了很多年了,是个挑剔又恋旧的人,不愿从自家房子里搬出去。想想当年,他可真是宽容!他竟然就随了他的意,还——怀着对未来愚蠢的乐观——把自己的房子低价卖给了刚出来打拼的老乡。这事要搁现在,他保证分门别类地把各种合同和未来打算和风险规划挨个列好排出来,一样样拿给对方看——这可能也是他相亲接连失败的一大原因。  

    离开波诺弗瓦家后,他就一直住在这个小公寓里。凭他多年的积蓄,也不是不够再购置一套房产,但他其实一直在犹豫——是否这辈子就在这里定居了?如果他在这座城市没有爱人,工作也没有那么难以割舍,干嘛不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甚至回老家?在刚离婚那段日子里他时常想到这个,而今天,遇到这该死的工作问题,他脑子里又升起了这个话题。

    他没能继续胡思乱想下去,短信提示音打断了他,是他哥。

    “我听说你相亲又失败了,真假啊?”斯科特在那头漫不经心地发着让人火大的句子,“你行不行啊?工作呢?混上个主编没?没有吧?”

    “我听谁说的?你管呢。你没反驳,说明是真的。”那边继续冷漠地弹着句子,“听说工作也不顺利?说真的,你要是混不下去可以回来,我们也不介意加你一个吃饭的。”

    这话倒是和他正在考虑的不谋而合。但去他的吧!他才不信斯科特是真的在关心他,他的家庭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和睦了?他的哥哥们什么时候真对他的婚姻和工作情况感兴趣了?他一眼看出来斯科特是喝多了没事干来羞辱他。他怎么可能让他得逞。他刚想骂几句,但转念一想,又删了聊天框里的脏话。

     “我过得可舒坦了,”他回复,“乐不思蜀。我刚接了大项目,能升职加薪的那种。”

     他刚堵完他哥,王耀的电话又发过来了:“我想了一下,这对你确实不太尊重,”那边说,“我会让那个新人重新安排——”

    “哦,不用了,”他回答,让王耀一时没回过神来,“我接了。奖金安排到位就行。”

    ——不就是负责波诺弗瓦吗。用折磨前任换奖金和升职机会,这活值。

 

    说干就干。他首先给弗朗西斯的上个责编打了电话,就那个回家养病的。按理说他不该晚上打电话跟病人交接工作,但他坐不住,而且他不想明天在公司众目睽睽下打电话,万一听了有关弗朗西斯的什么垃圾事,控制不住表情呢。

    “抱歉大晚上的打扰你,”他说,“我想和你简单交接一下工作,波诺弗瓦现在这本书换我负责了。”

    “什么?你负责?”那女人好歹忍着没笑出来,“你得罪谁啦?”

    “谁也没得罪,就人手不够了。我看你挺精神啊!大晚上打电话给你说‘嗨我抢了你的工作’,我还愧疚了一下呢。”

    “我现在可想开了,命最重要,拒绝内卷。”他同事在那头冷哼,“你想问什么?”

    他们交流了工作进度。亚瑟做着笔记,皱眉头:“他进度这么慢,肯定是又忙活闲事去了。”

    “这人向来如此嘛,欠打得很。”

    “我知道他在网上开小号写同人小说,不干正事把大把时间都扔在那上面。他最近是不是又搞什么新作品了,电影游戏还是动画?”

    “好像是玩了新东西,又写又画的,搞国拟人吧。”

    “那是什么玩意?”

    “简单来说就是一群无聊的人,拿自己oc套个国名,本质还是个搞cp,”责编小姐说,“就加上点历史或时zheng梗显得他们有文化。”

    “…好吧,恕我无法理解。而且他是不是按自己的形象设置法国的形象了?”

    “我觉得是。”

    “真他妈自恋。我知道了,还有什么其他的吗?”

    “我猜他还搞史同,他们那些看过点书,觉得自己是文化人的流氓就爱搞这个,就拿历史人物配对,杜撰他们的爱情故事。”

    “比如拿破仑和约瑟芬么?”

    “比如拿破仑和威灵顿,我是说。”

    “……”

    “这些人是有什么疾病。”柯克兰说。

    “我看你是一点都不懂啊。”责编小姐嫌弃的声音,“男人当然是纸的和死的香。”

    “我看出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了,你露馅了。”柯克兰冷漠,“不,我无意评价你们的爱好。但波诺弗瓦的工作完不成,接下来还要连带着我一块受苦,所以他笔下那位法国先生想被谁日都给先给我放下。不,我不会有压力的,你好好养病。对付他我有的是办法。”

 

    第二天下午,弗朗西斯瞪着眼前的人。他是被编辑部电话叫到这个咖啡馆来的,说是安排了新的责编。但他盯着柯克兰,怀疑被拉进了什么整蛊综艺节目。

    亚瑟摊开手:“对,是我。”

    他转身就要走,被亚瑟一把拉住:“不,不可能。”法国人抬起胳膊表示抗议,“你们这是对我尊严的亵渎,我不会同意的。”

     “你签的那份合同说遵守我们的一切安排,”亚瑟紧紧扭着他,以同样的表情瞪着他的眼睛。天很热,他在空调房里待了二十来分钟的胳膊贴近了弗朗西斯带汗的手腕,他明显听到法国人的喘息粗重了,面露愠色。

     是的,他了解弗朗西斯,这个时候给他整什么感性的都没用。把公文拿出来拍在他脸上,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让他闭上嘴听人说话才是最有效的方式。周围的人闻声看了过来,法国人嘟囔了一声,愤愤地坐下了。是的,这是另一条——选一个公众场所,碍于脸面,法国佬会乖乖就范。

     “为什么?”弗朗西斯冷冷地问。他会回答“不为什么”,傲慢的英国佬在占据主动权后不会慈悲地告诉他落败原因。他只会继续攻击,直到完全胜利为止。

     “不为什么。”亚瑟整理着手里的材料,分出要给他的部分,避免跟他视线接触。他猜对了,这让他更加火大:“最近腾不开人手,之前的那位又病了。”出乎意料,他倒是还补充了两句,虽然一听就是商业辞令。

     “他们肯定许给你奖金了,”弗朗西斯冷笑,“用折磨我换升职加薪,很划算是吗?”

     “你很懂嘛。”亚瑟抬眼看了一眼,正对上波诺弗瓦那熟悉的嘲讽神情。他赶紧又低下眼去,不得不承认,他犯贱了,他竟然觉得有一点点怀念。

     他招了招手,侍者送来两杯饮料。弗朗西斯看着眼前这杯基础款咖啡,从杯子到里面的液体都充满了招待客户的营业感。他心里又升起一股恼火——都不知道这种恼火为何而来。行吧,这是当然,这当然是最合适的。他也根本不会记得我喜欢什么样的口味。

     正相反,亚瑟记得。意式,最好带奶油,一勺奶两勺糖。但他不知道是不是该这么吩咐侍者,在弗朗西斯来之前,他还就这个问题烦恼了好一阵。按弗朗西斯的喜好点咖啡是否过于露骨?会不会让他们两个都尴尬?这还容易搞得像一种暗示。弗朗西斯没有再婚,但不管他柯克兰心里是不是还有乱七八糟的想法,离婚后头次和前任正式见面,他不想营造那种“哦你还记得我们的过去吗”的愚蠢氛围。

     他最终要了基础款,相应的,他给自己点的红茶也什么都没加。

     亚瑟翻着手里的文件。好了,接下来是什么?他察觉到弗朗西斯的目光正在自己身上游移。他该开始讽刺我的穿着了。他等着,但出乎意料,弗朗西斯什么都没说。

     他诧异地抬头看他。弗朗西斯皱着眉,他似乎并不是在打量他,他的目光只是漫无目的地在他身上游移,像在看更深层次的东西。

     他们开始工作,冷漠而矜持——营业性的。好吧,这也不难。他们甚至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但这种经历同样是煎熬,他们对这种相处方式感到陌生,有点无所适从。亚瑟递过来一张计划表,弗朗西斯看了看,皱着眉折了起来。

     “这对我还是太突然了。”他说,咖啡只喝了一半,“我还是不能……抱歉,我需要回家重新想想。”

     他当着柯克兰的面把那些纸塞进包里,然后离开了。

 

     他飞速回到家,收拾了点东西,给猫放够两天的粮食,拎着包出了门。

     是的,他逃了。虽然很丢脸,但他不要在这个时候承受柯克兰龙卷风的袭击。他步行出门,鬼鬼祟祟,去了他为了躲避催稿临时租的房子里。

     这个出租屋位于附近一个老旧杂乱的街区上,错综复杂的胡同便于这个狡猾的法国佬隐藏其中。这是一间烟草店的阁楼,小小一个单间,和楼下的店铺被一扇能上锁的铁栅门隔开。屋里有一张床,一个老旧但柔软的沙发,一张桌子,附带小厨房和卫生间,两扇防止租客倾倒垃圾而封死的窗户,有点狭窄,但适合他短时间藏身其中。

     不,哥哥我并不是真的在逃避。他说服自己。只是事出突然,我在用这种方式抗议。我会完成稿子的,但不是在柯克兰的监视下。而且,这是周五晚上,我有一个周末的时间稳定心神,做好心理准备,到了周一,即使是柯克兰,也——

     手机突然响了,一个未备注的号码。弗朗西斯心不在焉的接起来,以为是他从亚马逊买的新vr到了。但接起来的一瞬间他突然反应过来——那个号码如此眼熟,离婚后他在联系人列表里删掉了柯克兰——当那头出现柯克兰的声音时,他几乎没控制住自己爆粗口的念头。

     “下楼。”那头说。

     “不好意思,我现在不在家。”

    “我知道,你在你的小兔子窝里。”那头冷笑,“烟草店上头那个。我在楼下,下来,我带你回去。”

    “你他妈的!”他忍不住了,冲到窗边,看到了柯克兰那辆熟悉的车,“你往我身上安定位?!这是犯罪!”

    “你想多了。找到你甚至都用不着定位。”亚瑟得意地敲着方向盘,“你这藏身处早泄露了,我从上个责编那里打听来的。下来。”

    弗朗西斯磨着后槽牙,破罐破摔:“我要是不呢?”

    “你不会想让我把你的一些‘作品’分享给别人看吧?比如王耀,阿尔弗雷德……”

 

    “——帮我把他凹三账号扒出来,”几天前,在给责编小姐的电话里,亚瑟说,“汤不热和油管的小号也要。”

 

    亚瑟随口念了几个网名,弗朗西斯的脸憋红了。过了一会他下来了,狠狠踹了他的车一脚。

    “踹坏了要赔的。”亚瑟斜着眼扫视他,“安全带。”

    他把他送回了家。愤恨地倒进沙发的时候,弗朗西斯还在骂着柯克兰的名字。

 

    第二天上午,他刚从懒觉里悠悠醒转,总算是忘了昨晚的不愉快,结果那个英国佬又堵在了他的门上。更让他惊恐的是,他发现他拎着一个鼓囊囊的运动包。

    “鉴于你昨天的劣迹,”该死的英国佬说,“这两周的周末我会住在这里。对,这半个月,这周和下周,直到你追上计划表的进度。我在客厅打地铺就行,你可以当我不存在。”

    弗朗西斯的脸因为惊讶而愤怒变得通红:“不,不可能的。”他作势要关门,亚瑟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抵住了门。

    “让我们都给彼此省点事,好吗,亲爱的先生?”英国人从牙缝里挤出词,“让我们快点结束这个倒霉的工作。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我更不想。我们都忍完这几天,从此再也不用互相折磨了,多好。”

    “不,绝不可能。”弗朗西斯回绝,咬牙切齿,“这是对个人隐私的侵犯,这是原则问题。”他死死抵着门,“好啊,你把我的同人文拿去给王耀看好了,最好印出来贴在你办公室门上。但我不会让你进去的,死都不会!”

    “我不会走的。”柯克兰冷冷地说,“我会每过半小时来敲一次门。”

    “随你,”弗朗西斯同样冷漠,“我不会开的。”

    他咣当一下关上了门,门板差点砸上柯克兰的鼻梁。

    亚瑟骂骂咧咧地拎着包退了两步,狠狠踹了门一脚。车停得很远,他回去拿了两瓶水,就近找了个阴凉,一屁股坐在那里。天很热,在开着中央空调的大楼里上班的时候,他跟着其他人一块装模作样地感叹今年迎来了一个难得一遇的酷暑,但现在,妈的,没人能比他更能体会“酷暑”这个词。

    现在还是上午,但温度在逐渐升高。他撸起袖子,擦掉脖子上的汗。他坐在荫凉下,紧靠弗朗西斯家院子的铁栏。那栏杆他多么熟悉,上面的玫瑰藤还是他栽上的。他坐那换着法把波诺弗瓦骂了几遍,反正他也听不见——他倒宁愿他听得见。

    他又去敲了好几遍门,弗朗西斯没有出来。街上几乎没有人,他也不用担心被当成上门讨债的。但弗朗西斯藏在屋里,他暴露在火热的太阳下……该下地狱的法国佬,该死的波诺弗瓦!他又冲着门撒了几脚的气。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他的衬衣被汗浸透,几乎贴在了身上。

    这是休息日。妈的,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想回去了,但又狠狠地否决了自己。他也失去理智了,他几乎是在较劲,在折磨自己。他讨厌这个工作,他要尽快让他结束,他不想让弗朗西斯长时间在他眼前晃悠。妈的,为什么总是弗朗西斯?

    时间已近正午,天气热得像地狱里的炉火,他身下那个石座像煎锅一样让人难以忍受,那点荫凉已经不起作用了,热度从四面八方袭来。他的头昏昏沉沉,却固执地不愿去车里。他还想再去砸一遍门,但刚吃了两个三明治,胃也开始翻江倒海,衣服皱巴巴,他盯着自己的手,感觉天地开始旋转……

    他突然听见门开了,弗朗西斯大踏步走了过来。他按着太阳穴抬起头,看见了一个愤怒至极的法国佬,他从来没在弗朗西斯脸上见过如此愤怒的表情:“进来。”他说,比刚才还要咬牙切齿,甚至有些发抖,他扯了一把他的领子,亚瑟踉跄了一下,又爆出一句脏话。

    屋里的空调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弗朗西斯走在他前头,背影像只愤怒的高卢鸡。时隔两年又走进这条熟悉的走廊,亚瑟那个中暑的脑子恍惚了好多下。弗朗西斯的猫走了过来,围着他转了一圈,似乎认出了他,蹭了蹭他的裤腿。

    弗朗西斯走进厨房,把一杯水和一小盏冰淇淋咚地拍在柜子上:“喝了。冰淇淋站着吃完。脱鞋!”他又把一块毛巾扔在他头上:“还能走就去洗澡,带着一身臭汗不准碰我家的任何东西。”他看到猫自然地趴在柯克兰的脚背上,更火了:“索瓦丝,过来!”

     “用不着你说……拿猫出气,你好逊。”他缓过来了不少,又忍不住嘲了一句。但他看弗朗西斯的表情,知道这会还是不要刺激他为好。他又靠墙站了一会,确定自己状态还算良好,拿着毛巾进了浴室。

     弗朗西斯还在骂骂咧咧。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他用法语抱怨,把他的包拎过来,咚得一下扔在浴室的磨砂玻璃门上。索瓦丝踱过来,扒了扒,然后趴在了上面。

     “你最好告诉我自己带了浴巾。”弗朗西斯在外面喊。

     “我当然带了!”他不愿再听法国佬叽里咕噜的抱怨声,拧开了淋浴头。弗朗西斯的淋浴系统很复杂,满足这个享乐主义者的各种需求。但他对这一套很熟悉,知道该怎么使用。

     水淋下来的时候,他心满意足地骂了一声。靠,太他妈舒服了。

 

     他洗完了澡,换了一身衣服,拎着包从浴室出来。弗朗西斯已经在客厅打开了笔记本:“这两周,对吧,”他打开那张计划表,“如果提前完成,你就会早走?好,非常好,我豁上两个周末换一辈子清净。那开始吧,从修改这张表开始,我有一堆意见。”

     他的意见不会是多有建设性的。但这好歹是个开始。亚瑟嗯了一声,往沙发上一坐,也打开了笔记本,索瓦丝自然而然地过来,跳上了他的膝盖。弗朗西斯对此十分不满,过来把猫抱走,抱着猫又坐回去了。

     “那就说说你的意见。”

     他们就计划表唇枪舌战了一个下午,没时间做晚饭,气哼哼地点了外卖,两个人一个在餐厅一个在厨房,嚼着三明治和沙拉继续辱骂对方。最终到了深夜,口干舌燥的两个人都做了妥协,一份歪歪扭扭的计划表好歹是打出来了,弗朗西斯狠狠合上了笔记本。

     “我明天开始。”他说,“你可以在沙发上睡,枕巾和毛巾被用自己的。”

     “哦,多谢您的宽宏大量。”他挖苦,弗朗西斯转身进了卧室,啪地一声关上了门,还上了锁。

     如果他觉得我还会夜袭他,属实是自作多情到了一定地步。亚瑟冷冷地想。他铺开被子,躺在狭窄的沙发上。天花板的样子很熟悉。

     他过去也在这里睡过,加班或应酬回来晚了,他都会在沙发上将就一晚。这种感觉真是操蛋的奇妙,他从没想过还会以这种方式回到这个家里,而且居然还成功了。他盯着天花板,雕花还是那个样子,角落里的裂缝也一如既往,妈的,他都没想去找人补一补吗。

     他脑子里充斥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和一整天的劳累。在盯着那条缝看了十多分钟后,他睡着了。

 

 

(三)

     亚瑟是被猫踩醒的。索瓦丝顶开猫门,跳上了沙发。他看了一眼表,发现比自己平常该醒的时间晚了将近一个小时。是昨天太累了,还是这个屋子给他的该死的安全感?这甚至是一种潜意识,他都抵抗不了。

     他起来,看见卧室的门已经开了,而书房门紧闭,说明弗朗西斯已经起来了。他抱着索瓦丝,摸过了手机,上面有弗朗西斯大概在半小时前发的信息。

     “看你睡的那个蠢样,哥哥我以圣徒般的善心没有叫醒你。我看到你带了茶包和饼干,厨房的水可以用,但午饭和晚饭自己出去解决,门不用锁。”

     “当然。”他回复,“怎敢劳您费心。”

     对面秒回:“不让我费心,那就滚出去。”

     “你有没有在认真工作?还是搓着手机搞你的同人?赶不上进度我下个月照样在这里。”他听到那屋传来一句法语脏话,没下文了。

     他洗漱,吃了早饭,估摸着上午弗朗西斯不会出来了,干脆出门去物色午餐。

     他有意走得远点,以防有附近的餐馆还记得他。他回家拿了趟东西,又把车停到一个更稳妥的地方,吃完午饭步行回去。这条路过去他经常走,时隔两年,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

     ——他从昨天就老说这话,真是愚蠢的悲春伤秋。当然了,街道,铁栅栏,树和花藤,天花板裂缝,有什么会变呢?会变的只有人罢了。人既然变了,还需要怀念过去吗?

     他赶在正午最热的时候来临前回到家里,弗朗西斯已经吃完饭进书房去了,他会在里面小睡片刻。索瓦丝趴在靠近空调的地方,听到他进来睁开一只眼看了看,舔了舔爪子。

     厨房里还弥漫着一股饭菜味道,很熟悉的香味。从这味道里,他几乎可以推断出弗朗西斯中午做了什么。过去……不,他锤了自己一下,不要再想过去了。

     他重新坐回沙发里去。他带来了书,还下了几个打发时间的手机游戏,够他在这消磨一下午。天气依然很热,客厅放着半拉窗帘,空调刚好,索瓦丝过来趴在了他怀里,有规律地呼吸着。午后时光十分安静,他翻着书,脚下是柔软的地毯,他逐渐昏昏欲睡。

     书房的门突然开了。弗朗西斯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有些拿不准地伸头出来。他们正好四目相对,法国人有些局促,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亚瑟眨了眨眼,伸开胳膊:“不用想念我,我一直在这。”那边愤怒地摔上了门,他发出了一阵胜利的笑声。

 

     到晚上他就笑不出来了。弗朗西斯完成了几页书稿,他看着,眉头紧紧皱起来。

     “……如果我没记错,你的上一本书就被批评过于愤世嫉俗,还夹带讽刺时政的私货。你是丝毫不知悔改吗?还变本加厉了,”他把稿子一句句标红,“你就是个写通俗幻想小说的,别把自己整得像个学者行吗?”

     “这就是我的风格,爱看不看。”弗朗西斯把腿翘到茶几上,“哥哥我的粉丝也好这口。这叫深度懂吗?不爽就提解约,我正好换编辑。”

     他感觉青筋突突跳。和波诺弗瓦合作的一大难点是他过剩的自我意识和极端自信,你得哄着他才能让他听话。但可惜,柯克兰一直不会哄人。“真希望你活在二十世纪初,或者十八世纪,”他狠狠地敲着键盘,“这样就能看到你的书被当众焚烧了。最好连你一块烧了。”

     “那你也会连着一起被抓。”弗朗西斯优雅地翘着指头喝巧克力,他今天的工作结束了,现在是柯克兰的受苦时间,“你很想跟我殉情吗?”他犯贱,柯克兰抄起餐桌上一根香蕉,冲着他的头砸了过去。

    第二天亚瑟回去上班,头还嗡嗡的。被弗朗西斯的稿子气了半死,索瓦丝昨晚还在客厅夜游,优雅地在他身边踱来踱去,但被他垂下来的手挡了路时会毫不犹豫地伸爪子。最后她在他胸口上找了个满意的位置,压得他半宿喘不过来气。

    王耀看着他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大概可以猜到是因为什么,脸上多少带着一点愧疚,那个新人更是如此。

     “你那边还有相亲的吗?帮我推了,”他扶着头,盯着电脑,还在看弗朗西斯的稿子,“最近没精力。”

     “哦,好。”他们脸上的愧疚更深了一层。

     

     又过了一个星期,周五晚上,亚瑟又去敲了弗朗西斯的房门。这周弗朗西斯表现非常好,定时汇报进度。亚瑟松了一口气,这至少说明他也想尽快结束这场风波,对他们都好。

     弗朗西斯开了门,叼着一支牙刷,看都没看他。索瓦丝绕着他转了一圈,擦上自己的气味,满意地跳上猫架去了。

     客厅电视开着,手柄和VR眼镜扔在地板上。很明显弗朗西斯在他来前又“不务正业”过了,但鉴于他这周进度没有拉胯,他也不打算说什么。跨过一个软垫,他还顺手把杯子捡起来,放到茶几上。

     “晚上客厅的空调稍微开低一点,”弗朗西斯含混不清地说,“最近太热,她还喜欢在客厅睡。”

    “好。”

    弗朗西斯戴着耳机,漫不经心地瞄着电视,在做简单的伸展运动。电视声音开得很小,气象台在报道最近这罕见的高温,预告这个周末会有暴雨,但暴雨后气温还会继续升高。而弗朗西斯这会赤着上身,头发用额带拢起来,盘在头顶。他的背上已经渗出汗珠,下身穿着条运动短裤,绷出了臀部的线条。

    亚瑟在后面铺毛巾被。弗朗西斯站在茶几前面,他已经十分努力了,但真的没法克制眼神往那边瞄。弗朗西斯伸展胳膊,微微下腰,他先前去度了个假,皮肤比他印象中的黑了一点……他感觉下身正在裤子里缓缓起立。

    有点尊严吧,要点脸吧!他在心里呵斥自己。他之前还想呢,这次他和弗朗西斯同住一个屋檐下,竟然没有擦枪走火。要知道性方面的吸引力是他们两个为数不多互相认可的方面,离婚以后最让他们觉得可惜的就是再没碰见这么合适的性伴侣。他还暗自得意呢,认为这次恨意盖过了星欲,理智盖过了本能。这会他得意不起来了,拼命压制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天气预报上。既然弗朗西斯这个贱人——惯常都是他更主动——都没有把持不住,他才不会露怯呢。

    但亚瑟不知道,其实弗朗西斯早就把持不住了。上个星期他在沙发上睡熟,法国人起夜路过,忍不住对着他的睡颜端详了片刻。他的胳膊垂下来,搭在地毯上,胸膛露在外面,随着他的呼吸缓缓起伏……法国人恨恨地走了,容忍无果,锁上门怒骂着给自己来了一发。所以,完全没必要对柯克兰先生过于苛求,这方面的犯贱是人之常情。

 

    对于亚瑟的到来,唯一感到开心的或许是索瓦丝。跟外热内冷的隐宅主人不同,索瓦丝是喜欢访客的社交型猫猫,而且尽管弗朗西斯这周出门更少,连月底的漫展都推了,但很明显心情不好,时而烦躁,对她的爱抚和赞美都少了。但柯克兰来了,她还记得这个很久没出现的人类,他照顾猫猫的水平一直不怎么高,但勉强可以接受。

    所以亚瑟多了这份工作。他也乐得陪猫玩,一人一猫在外面扑腾,直到弗朗西斯在书房发出愤怒的抗议为止。或许在索瓦丝看来,这意味着这个男人又要回家来住了,他现在还占着她的沙发,但没关系,他很快就会回到床上去的,把沙发还给她。

    聪明的猫猫都有预言能力。但距离这事发生还有段时间,让我们先回到现在。

    周六,天气越来越热。亚瑟中午出来吃饭,顺便给索瓦丝带两袋妙鲜包回去的时候,云低低地压着,预示暴风雨将要来到了。

    弗朗西斯的进度卡住了,一整天都待在房里。亚瑟出于人道主义精神给他送进去了一杯咖啡,法国人皱着眉,不停地敲删除键,头发被自己揉得乱成一团。

     “写得这么痛苦,说明你不适合当作家,趁早转行吧也别折磨你的编辑了。”——要搁过去他指定说这么句话,但碍于现在两人表面上的客气,这话从嘴里转了两圈,变成了“需要给你带份晚饭吗?”

     “费尔南德斯家的炒饭,再加一杯可可,还有隔壁那家的华夫。”弗朗西斯没好气,“看着他现做,要热的。不准进我的厨房。”

     得寸进尺。亚瑟翻了个白眼。但法国佬痛苦的表情勉强可以弥补他跑腿的不满,他去了。

    他依然不想在附近吃饭,所以等他步行回来的时候,雨已经开始下了。暴雨来势凶猛,把弗朗西斯家那把旧伞被吹得七扭八弯,他被浇了个半湿。等他冲进费尔南德斯的店里,整个裤腿几乎湿透了。

    店老板抬头看了看,像是被灯光晃花了一样眨了眨眼。

    “对,是我。”他尴尬地耸耸肩,“出于……一些原因。”

    “一些原因。”西班牙人重复。他又看了看弗朗西斯家的伞和英国人狼狈的裤子:“好久不见。你最好不是告诉我……”

    “一些原因。”他不耐烦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愿在附近吃饭,“工作上的。没有其他。好久不见,嗯。一份炒饭打包。你就当我是路过避雨的,好歹我还住在这个城市呢。”

     他带晚饭回去,换了身衣服才给弗朗西斯送进去,然后倒在了沙发上。索瓦丝趴在他的膝盖上,猫的温度让他恍惚了一阵。他感觉都有点晕,最近的情绪紧张和难以控制的胡思乱想本来就让他感觉不舒服,现在又淋了雨,加重了不适。他坐得离空调远了点,套上了一件外套。

     弗朗西斯两个小时后出来了:“那段过去了,很快就能结尾。今天到这里,明天给你看。”他说,准备去洗漱,亚瑟答应着,还恍恍惚惚的。他皱了皱眉:“你没事吗?”

     “没事。”亚瑟按了按额头,“没休息好,我要早睡。”

     “好吧。”弗朗西斯顿了一下,“晚安。”

     “晚安。”

     他暗自惊叹他们之间的和平,甚至带上了一丝温情。或许是大雨短暂地使燥热的空气凉爽下来了,他们也不再那么心浮气躁了?

 

     ——大雨在快到半夜的时候停下了,但乌云依旧未散。经历了一整天的压抑,到了周日晚上,大雨再次倾泻而下。

     随暴雨一同发生的还有一场暴风骤雨般的争吵。那种虚假的和平与温情终于被撕破了,弗朗西斯抱怨亚瑟喂给了索瓦丝太多零食,而亚瑟正在为他那几页有明显针砭时弊——过于辛辣——的文字而闹心。导火索就这么简单,长久以来的愤恨、不满、欲望和更复杂的情绪宣泄而出,伴随雷声震颤了这间屋子。

    亚瑟狠狠捋着——不如说是在撕扯头发。不,冷静,冷静。他告诫自己,这是工作,一份能升职加薪的工作他不能把情绪带到工作里来。工作很快就能结束,他再也不用看到波诺弗瓦这张脸了——可波诺弗瓦还在他的视线内,哑了嗓子,双眼充满恨意,手指痉挛地扯着桌布。不,他闭上眼睛,他没有说服自己。是的,他不要看见他。就现在,他不要再看见他了。

    他受够了。接受这个工作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一个彻底的闹剧。他就不该松口,这都是报应。他无法忍受了,拿起衣服冲出了门。弗朗西斯吃了一惊,试图阻拦,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外面依然是瓢泼大雨。他冒雨跑了几十米,衣服近乎全湿,到了车里,他换了身备用的,打开了车顶灯,心脏依旧在突突地跳。他试图平复呼吸,但头晕的感觉似乎加重了。他闭上眼,躺在后座上,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了,只有无间歇的雨声与他为伴。

    已经是后半夜了,编辑部大楼离这里更近,而他的家远在城市的另一头。他不打算回家了,姑且在这里凑合一宿。他又冒雨出去,从后备箱拿来了去年露营的毯子和枕头。好在这时天气没有那么闷热,他把自己一裹,伴随近在咫尺的雨声入眠了。

     弗朗西斯几乎一宿没睡。他对亚瑟在雨夜摔门而去既愤怒又震惊。他意识到亚瑟睡在了车里,透过雨帘,他看到那辆车远远的一点光。他在窗前踌躇了好久,低声咒骂,拿窗帘出气,但最后也没有出去。

 

     第二天,亚瑟感觉糟透了。他预计自己要发起烧来,用毅力和尊严负隅顽抗,但他的身体缴械投降了,屏幕里的字晃得他眼花。到中午的时候,他支撑不住了,请了个假回家。

     他昏昏沉沉地估摸着自己的状况,认为还是不要开车为好。站在路边,他打算打个车,但一阵头疼袭来,他不得不靠在路灯上缓一缓。

     雨已经停了,气温又升了上来,晒干了积水,那场大雨仿佛是梦。亚瑟感觉身体一阵阵发冷,四肢酸疼。他闭着眼,等这阵不适缓解。突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身边。

     弗朗西斯皱着眉打量他。经过一晚的辗转难眠,他还是来找他了。亚瑟落在他家那些东西成了绝佳的借口,他算着下班的点卡在了大楼门口。果然,他看见柯克兰出来了,但摇摇晃晃,面色苍白。

     亚瑟睁眼看了他一下,又紧紧闭了起来:“妈的,这他妈什么噩梦,”他咬牙切齿地呻吟,“怎么又是这张脸?”

     “看见哥哥我的脸有什么不满吗?这是让多少读者魂牵梦萦的脸,还有人想让我出道呢。”弗朗西斯拉他的胳膊,“我来送你落我家那些东西的,不介意再送你一程,上车。”

     他身体虚弱,又浑身酸疼,轻而易举就被他架上了车。“我不去你家,”被捆上安全带,英国人还在咬牙切齿,“你敢把我带你家试试。”

     弗朗西斯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调转了车头。“你最好能自己爬楼,”他嘟囔,“别让哥哥我背你上去。”

 

     亚瑟的毅力支撑他上了楼,晕头转向地掏了半天钥匙,弗朗西斯看不下去了帮他摸索,动手动脚地让他想捏死他。

     终于,他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满意地发出一声叹息。弗朗西斯在屋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一个冰凉的毛巾搭在了他额头上。

     亚瑟闭着眼:“你怎么还不走。”

     “我怕你死在屋里。”法国人说,又给他盖了薄被,“而且哥哥我不想成为一个都市传说,能把所有责编搞病的恐怖小说家,你最好赶紧给我起来。”

     他想骂几句,无奈软得像棉花。弗朗西斯开始检查他的冰箱,他想法国佬的爪子别碰他的私人财产,但身体弹了弹,又倒回去了。

     “你最好睡一会。”弗朗西斯说,“放心,就你家这点东西,哥哥我没兴趣偷。”

     你敢。而且问题不在偷窃在你本身,别踩脏了我家的地板,污染我卧室的空气。他在心里骂着,但弗朗西斯的手捂上了他的眼睛,熟悉的香水味,他肉眼可见的蔫了,情不自禁地哼哼了两声。那只手温暖地压在他的眼上,和额头的凉意一起制造舒适感,他慢慢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房间里只亮着一盏阅读灯。他出了一身汗,头还是蒙蒙的,弗朗西斯往床头柜上放了只碗:“起来吃了。用你家现有食材做的,估计味道一般。”

     他没劲说话,所以撑着坐起来,听话地拿起了勺子。递到他手里的是碗普通肉粥,但他的烹饪水平大家都是知道的,一个单身男人,这几年除了应酬也没吃过什么好的,所以只一勺进了嘴里,熟悉又怀念的味道绽放开来,他的味蕾几乎在舌头上跳起了舞。他埋头吃饭,尽量不表现得像这几年都没吃过可口饭,但根据弗朗西斯的眼神,他多半还是失败了。

     他昏昏沉沉(且满意)地吃完那碗粥,又倒了下去,陷入了沉睡。

 

     “怎么有时间来打牌了,莫娜?”王濠镜问,“漫展的东西不用准备了?”

     “都准备完了,”莫娜百无聊赖地捻着牌边,“而且我哥突然不去了,我还省了给他做道具的时间。”

     “你哥最近很忙吧?”

     “可能吧。怪让人费解的,他从来不这样。”

     “我好像听我哥提起过,”王濠镜看着牌,“似乎让柯克兰做了波诺弗瓦先生的责编……”

     莫娜吓得牌差点没握住:“什么?”

 

    在亚瑟家的隔天上午,弗朗西斯接到了莫娜的电话:“哥,你还好吗?你在家吗?”

    “没,在外面,朋友家。”他撒了个谎,“怎么啦?”

    她听她哥按时接了电话,还精神抖擞,勉强放下心来:“呃,没什么。” 她说,“漫展你真不去啦?”     

    “嗯,我想了想,我也签名售书几次了,万一被认出来呢。”

    “那你穿女装不就好了,”莫娜无情地说,“我还想看你扮玛丽王后。”

    “……莫娜小姐,我得提醒你你就一个哥哥,省着点用吧。”

    “啧,你声音好温柔哦,还压这么低,怎么了?”莫娜察觉到了什么,“你在哪个朋友家?……”

    他正一手拿着柯克兰的手机帮他请假,亚瑟躺在他身边,发出半醒不醒的声音。“我改天给你说吧。”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局促,没等莫娜仔细思考,把电话挂了。

 

    “你还在呢。”他身边的人醒了,幽幽地说。

    “是啊。”他放下手机,“有个机会看你的惨相,哥哥我怎么忍心走呢。别看表了,”他把手机扔给他,“给你请完假了。”

    他一把把手机拿过来:“你别是骂了我老板直接给我他妈辞了职?”

    “虽然挺诱人的,但真遗憾不是。”

    亚瑟检查了一遍那短信,又瘫软下来,看着天花板。他感觉身体已经轻松了很多,但不想起来。难得偷个懒也无伤大雅,他想,反正他可以全赖到弗朗西斯头上——王耀心怀愧疚,不会说什么的。他闭上了眼。

    “你最好告诉我你有在写稿。”但他嘴还是停不下来,毕竟这可以折磨弗朗西斯。

    “少说两句才能活得久,我给你的忠告。”弗朗西斯把一个枕头扔在他脸上,作势要闷死他,“这里只有你和我,哥哥我要是弄死你,好几天以后你才会被人发现。”

    “这句忠告我同样转送给你。”他挣扎,踢他的肚子,“我要是死了,哪怕是自杀,第一个被怀疑的都是你。听起来还怪好的,我会努力让你吃上一辈子牢饭。”

    他们扭打了一会,动作自然流畅得像在调情。过了一会,弗朗西斯直起身子,整理领口,去餐桌上拿起帽子:“中午吃什么?你家真是吊毛都没有一根,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哈,这算补偿是吗?”他躺一片凌乱的床上,半死不活还装逼,硬撑着像个国王一样张开手,“让我雨夜跑出去,把我弄成这样下不了床的补偿?”

    “不,这是个阴谋,哥哥我准备毒死你。”弗朗西斯冷冷说完,拍上门走了。

    他也没听我想吃什么的意见。亚瑟支起来半个身子,整理被弄乱的床,该死的法国佬,我的被单从来没这么皱过。该死的法国佬,他身上的香水味还留在空气里。等吃完他的午饭,我就会把他赶走,亚瑟在心里默默决定。但弗朗西斯的包还搭在椅背上,空调被搭在沙发上,他忍不住看了好几眼。好吧,他不得不承认,弗朗西斯的痕迹和气味挤占了这个空间,让他这个平常只有清洁剂和茶叶味的公寓增添了生活气息。他有一点,就有那么一点喜欢。

 

    弗朗西斯做了几个清淡的菜,他又回家了一趟,带来现有材料,在冰箱里冻了冰淇淋。他们面对着吃饭,彼此无言。这个场景对他们来说都久违了,两个人默默对着自己的碗,餐桌上只剩刀叉交碰的声音。亚瑟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拿起来看了一眼。

    “叫你回去上班了?”

    “没有。我哥。”他把手机扔到一边去,“我猜他大中午的又喝多了,又说那套没营养的东西。”

    “回老家结婚之类的?”

    “你倒了解他。”

    “说真的,这些年你就没再谈过一次成功的恋爱吗?”弗朗西斯翻着沙拉,好像漫不经心地提起这个话题,“我知道你试过。”

    “这算什么,前任变成朋友了,友好地交流情感吗?真不适合你我。”亚瑟冷笑,耸耸肩,“对,没成功过。很明显被你留下心理阴影了。你没再试过?讲真的,你还没有再婚还挺让我惊讶的,我不信你那套精神充足不需要肉体依靠的说辞。”

    “很明显,”弗朗西斯转着叉子,“我也留下心理阴影了,被你。”

    他们重归沉默,各自嚼着自己那点菜。很好,他们很和谐——经历了这几天的血雨腥风,亚瑟本没想到他们竟然能这样坐在一起吃饭,甚至比那几个周末表现得还更亲近一点。受愧疚感影响,弗朗西斯现在很乖巧,他们就像两个朋友,或者就像他们过去的某一天一样。

    但今天很快就会过去,然后弗朗西斯就会离开。他明天会回去上班,一切都会恢复到日常中。弗朗西斯总得在期限内交上他那该死的稿子,然后书出版了,在责编那一栏里写着他的名字,再之后呢?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突然开口了,就像在说“再添一碗”一样水到渠成:“——想做吗,贱人?”

    弗朗西斯的回答同样平静且自然:“好啊,贱人。”

 

    第二天柯克兰又请了假。一年到头连假都不怎么休的柯克兰接连请假,震惊了他的同事。不管怎么说,恐怖谣言——弗朗西斯·波诺弗瓦能让所有责编生病——是免不了了。

    但弗朗西斯还是在期限内交上了全部稿子。柯克兰面色如常,仿佛是理所当然。王耀敏锐地察觉到这其中一定发生了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但柯克兰没有任何想说的意思,他也觉得自己不会很想知道。

    “反正,我们今年夏天最大的问题解决了,”他举了举茶杯,“感谢柯克兰!感谢他的牺牲精神,让我们不至于在酷暑中再损失另一名责编!”

 

    于是。故事似乎就该这样结束了。夏日依旧,气温仍然居高不下,街上尘土飞扬,再找不到那场暴雨的痕迹。亚瑟不需要再去弗朗西斯家了,他们短时间内也不该再有任何联系。那天在昏暗卧室里的翻云覆雨,激烈的喘息和情到极致的骂声被两个人放在心底,再没对其他人提起过。

    但我们得说,在弗朗西斯交稿前的这段时间,那种事发生了不止一次——但我们依然可以说尘埃落定了,本该如此,对吧?

 

 

(四)

    和编辑部彻底谈妥的第三天,弗朗西斯又去了那间出租房。他不需要这里了,他准备把这里的东西都带走,然后退租。

    他是周五傍晚来的,酷暑之下老街区一片安静,烟草店只有一个半大孩子在看店。天气很热,那个孩子站在阴凉里,专心致志地扔石子砸对面的流浪狗,看都没看他一眼。电视开着,依然在报道最近的高温,还有临近几个老旧街区的停电情况。他自己上楼去,心想等他家人来了再结算租金。

    顶楼的出租屋热得像蒸笼,他打开空调,然后清点屋里的东西。柜子里还有两瓶啤酒,三瓶矿泉水,几盒饼干。他把这些东西和生活用品打包,然后坐在了床上。空调开着,窗帘放下来挡住了阳光,他的工作已经完成,心情极其放松。他开了啤酒。

    “敬你,亲爱的。”他冲着镜子上自己的倒影举了举瓶子。然后灌了半瓶,舒畅地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能按时完成工作还是很让人愉快的,他准备窝在家里开心做他的副业,或者去度假也行,一个人去海边,躲开酷暑的尾巴,直到天转凉了再回来。到时候,说不定他又有了新的灵感。

    而柯克兰,他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他,他还要工作。他幸灾乐祸,又开了一瓶。他们这几天只在工作时见了面,他动了一丝请他一起去度假的念头,但那是不可能的。他不会说出来,柯克兰也不会答应。

    行吧,他们注定就这样了。酒劲上来了,他朝后倒在了床上。他们两个,没人愿捅破那层窗户纸,也没人愿损失尊严。他的睡意上来了,闭上了眼。他感到一点失落,把快没电的手机扔到一边充电去,但或许……他逐渐失去了意识,至少还能做个炮友……

 

    弗朗西斯醒来的时候,浑身都被汗浸湿了。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他摸索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点不亮,手机没有充进电,已经关机了。他起身朝外看了一眼,周围一片漆黑。

    “停电了。”他嘟囔。一定是空调加倍运转,烧断了这个街区老化的电线。他擦了擦汗,拎起东西下楼去。

    楼下也一片漆黑,而且一片死寂。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楼梯尽头那个铁栏门关着,他冲上去摇了摇,门锁死了。透过缝隙看出去,烟草店的卷帘门也放着。

    他骂了一声,难以置信地倒退了一步。他被锁在这里了!该死!一定是老板回来的时候他睡着了,那个小孩早就忘了他上楼来,或者压根没看见他。他没开灯,他们以为屋里没人。他冲回屋里,窗户是锁死的,这是一间独立的阁楼,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疯狂地按手机,没电的手机屏黑得就像他现在的内心。好家伙,他被困在这里了!

    冷静,冷静。他开始飞速盘算,现在是周五晚上,烟草店周末不开门,但老板会在周日晚上来运货。他稍稍放下心来,最坏的结果就是他在这里被关到周日晚上,如果这期间来电了,他还可以打电话叫老板过来。他检查了食物和水,有点紧巴,但总不至于活不到两天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安慰自己,脱掉上衣倒在床上,就当是找了个不受打扰的地方睡两天,正好补充赶稿耗费的精力,只是会有点热。

    事实证明,他太低估这种热了。

 

    晚上的热度勉强可以接受,他尽量张开四肢,只是蚊虫的声音格外恼人。但到了白天,气温飞速上升,感觉阳光无视窗帘的阻拦,热量从四面八方涌进来,让他无处藏身。他去外面走廊坐着,又骂骂咧咧地回来,用一点水打湿自己,然后躺在床边,尽力从地板上汲取一点凉意。他感觉头发晕,没有胃口,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他突然想起自己把亚瑟关在门外的那个周六——但是,妈的!亚瑟的脸现在格外模糊,他有点想念他。

    他闭上眼,尽可能减少动作。房间里热得像地狱,他又绝望地拧开一瓶水。

 

    在周日早上,亚瑟接到了莫娜的电话。

    “呃…嗨,”对面有些犹豫地开口,“很抱歉打扰你…你知道弗朗西斯去了哪吗?”

    “他不在家,我打他电话一直关机,问了几个朋友,他哪里都没有去。”莫娜急促地说,“从周五下午我就联络不到他。即使去度假了,他也不会连我电话都不接。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所以……我以为……我听说你们最近……”

    “他不在我这里,我这几天也没有见他,但别急,”他握了握手机,“别着急。我会去找他,先别报警。”

 

    他打了几个电话,又去了弗朗西斯家,一无所获。他拐出街角的时候,看到了那个老街区停电的公告。

    “妈的!”他骂了一声,跑回车上,调转了方向盘。

 

    弗朗西斯又熬过了一夜。电还没有来,他迷迷糊糊,甚至没有意识到今天已经是周日了。水还剩一点点,他只意识到太阳又升起来了,他又被扔到地狱里去烤。他在床上躺着,浑身湿透,但感觉已经不再流汗了,皮肤紧巴巴,甚至有一丝发冷。

    我得起来,稍微喝点水,然后到外面去。他这么想,但身体不能动弹,他就像陷入了昏睡,嘴唇干裂,喉咙冒火。他又试着动了动,腿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失败了。他感觉太阳正在升高,正在他背后穿过窗帘,毒箭一样刺在他的脊背上。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楼下的嘈杂声,过了一会,柯克兰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亚瑟赶过来了。他打了门口的电话叫来了店主,他们冲上楼,看到了蜷缩在床上的弗朗西斯。弗朗西斯模模糊糊地瞥过来,身体一轻,亚瑟把他拦腰抱了起来。

    他感觉光影变换,毒辣的阳光在他面前一闪,被塞进了亚瑟的车里。突然凉下来的空气让他一抖,又被搭上了一个外套。亚瑟坐到前座,又往后看了一眼。他没开空调,只是开着窗让自然风涌进来,风卷动先前被空调吹凉的空气,混合着熟悉的车香,法国人晕头转向,动弹不得,但劫后余生又被如此照顾,妈的,甚至都想流泪了。

    车停在了弗朗西斯家门口,亚瑟又把他抱出了车。他本能地搂着他的脖子,侧脸贴着他的胸膛,等到被放到沙发上,喂了水,索瓦丝的尾巴在身边扫来扫去,他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亚瑟又贴近,用一块凉水打湿的毛巾擦他的脸,他乖乖地搭在那里,随他动作:“真该死。我多久没被你抱过了?”

   “感觉很糟?”

   弗朗西斯皱着眉,紧闭着眼。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狼狈极了,头发黏在脸上,嘴唇干裂,脸色发白,浑身瘫软,看起来就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所以当英国佬趁火打劫地抬起他的下巴,舔他的嘴唇时,他一点都不惊讶:“…倒也没比差点脱水更糟。”

 

    “……我对波诺弗瓦先生的意外感到抱歉。”直到几天之后,王耀还在因为这事震惊。他先前还从柯克兰的轻描淡写里大概知道了那几个催稿周末的腥风血雨,受到了极大冲击。

    “这事搞的。”他捂着额头,“怎么说呢,当时那个安排果然是错的。柯克兰和波诺弗瓦就不该凑到一起,这两个人凑到一起不吉利,你看这些事整的,像他俩会给对方带来灾难一样!”

 

    “哥,晚上回家吃饭吗?”王濠镜给他发信息。

    “吃,”他回,“今晚让嘉龙做。”

    “对了,莫娜让我给你道声谢,”那边又写,“她说感谢你们的安排,她哥现在重新和柯克兰先生交好了,两个人在考虑复婚。”

    “什么??”他声音太大,引得邻座的人纷纷看他。他赶紧收了声,咬着刚塞进嘴里那块肉,飞速打字,“这两个人还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他问。

    “我不知道,但莫娜欢天喜地的。”王濠镜回,“等你下午见柯克兰自己问呗。”

    “好家伙。”他由衷地感叹一声,扔下手机,这俩贱人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但怎么说呢,不愧是他俩,也属于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收起手机。他至少知道自己不需要再有负罪感了。而且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柯克兰都不会再用相亲的事来烦他了。

    ——怎么说呢。他抬手又给自己要了一道菜。属实是可喜可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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