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残里乌斯·德·柚子茶

【独仏】被遗忘者的爱情故事

一个很久以前的脑洞,断断续续写了好久的,有点拖沓,但是写完了!

写论文摸鱼的时候想到的场景,弗朗西斯在落雪的高塔上一遍遍写路德维希的名字…扩成了一篇文,一个非典型性罗朱,有年龄差

2w+,适合蹲厕所看,但是是he!

写完这篇就开始写点文啦



   

    弗朗西斯的手在桌子上磕了一下。他听到开门的声音,转了转羽毛笔,手腕上的镣铐在纸上滑出细微的声响。窗扇是开着的,风透过被铁栏焊死的窗洞吹进来,掀起他桌上的稿纸。他抬手按住纸,另一只手捋开被吹到前面的长发,门就在这个时候被推开。当路德维希走进这间囚室的时候,正看见那个男人把一缕头发捋到耳后,另只手轻轻合住纸张,如同拢住一只欲飞的鸟。他只穿着宽松的白衬衣,蓝紫色的眼睛就等在那,等着仔细打量他。

    “嗨,新来的看守先生,”他靠在桌面,随手折起一张纸,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很高兴见到你。吃点什么?”

 

    这个监狱是一座高高耸立的塔楼,坐落在王都郊区的森林边。这里与世隔绝,戒备森严,但关押在此的囚犯寥寥无几,最重要的那个在顶楼,除了一条长而狭窄的石梯,其他路都被砌死。

    踏进这座塔楼的时候,路德维希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制服。战争还没有结束,他来到王都不久就被遣到了这里,没有多少行李。深秋时节,风从空洞的石窗里灌进来,吹得单衣紧贴在他身上,并撩乱他一丝不苟的头发。就像日后撩乱他的心一样,这阵风从顶楼吹下来,让他打了个寒颤。

    从进门开始,路德维希就感觉到了这里的寂寥。他不久前才知道了被关在顶楼的那个人的秘密,在他想来,这里应该是重兵把守,机关重重——但这里似乎没几个看守,这座塔楼也孤零零的,伫立在林海旁边,像一座灯塔。

    “机关都藏在您看不见的地方,过几天我会带您慢慢熟悉的。”接他的那个老狱卒说,“这座塔很小,但五脏俱全,地牢,刑室,瞭望台,营房…什么都有,我们还有个小厨房呢。而且您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一支军队驻扎在附近,能轻易镇压一切叛乱,他们或许最开始就是因为这个才驻扎在附近的,这里情况特殊,不适合放太多狱卒,人多眼杂。”

    年轻人抬头看头顶延伸的狭窄石梯:“塔也是为了他建成这样的吗?”

    “那倒不是,这原本是个教堂,战争开始的时候被拆掉了。而且那位身体不好,您不用担心他会逃跑。他常年被拴在那,下楼都会喘。”

 

    路德维希就在这样一个深秋的早晨见到了弗朗西斯·波诺弗瓦。走过长长的石梯,他就在那扇门后面。那个长发男人手合着纸,靠在一张简单的书桌后面。他对他说“很高兴见到你”,他看到他手腕和脚踝上的镣铐,铁链延伸出去,铐在床柱上。他们两个都心怀鬼胎地打量对方,弗朗西斯看到了他的制服:“看起来您的任命挺仓促。”他说。

    “从今天开始我负责您的监视,还有日常起居。”他尽量拿出在预备军里的训练结果,背挺得笔直,“我希望我们至少能相处和睦。”

    那个男人没有答话,他坐了下去。铁链在桌边摩擦,那双眼一直停留在门前这个年轻士兵身上。他的头发被吹乱了,又草草打理过,依然有两缕滑了下来,垂在他的额边。

    “您要一直这样打量我吗?”

    “我只是想说,不知我是否有幸知道我的新狱卒的名字?”

    路德维希犹豫了一下:“贝什米特。路德维希·贝什米特。”

    “上帝。”他就知道会在对方嘴里听到一声感叹,“我面前站着一个贝什米特!在这里,在这个时候!…想必我不用多做自我介绍了。”

    “当然,波诺弗瓦先生。”他低着头,“我们都很清楚彼此是谁。”

 

    他和自己的“工作内容”见了面,下楼到自己的住处去。那是一间集体宿舍式的营房,住着他和其他的三个看守。房间很简陋,他把为数不多的行李放在床上,瞥见一片落叶擦过紧闭的窗扇。那个老狱卒在外面,和一个厨师聊着天。他从飘过来的只言片语中意识到他们在谈论自己,但没兴趣去管。

   “贝什米特家的小儿子,”他们的语调里甚至带着怜悯,“他们最终也落得这种境地。”

 

   这是个老生常谈的悲剧故事。倒霉的贝什米特家曾在战争初期支持当今国王,但如今战乱仍在,贝什米特家的荣光却已不复以往。这个国家的内战已经持续了将近十年,始于王室操戈,又因各地的大贵族叛乱而愈加复杂。十年前,如今王座上的那个人夺得了兄长的王位,用狮徽取代了前朝的红龙,那时贝什米特家族和篡位者站在一起,路德维希还记得那段辉煌时代的末尾,他的家族和新王并排站着,客厅里人来人往,庭院灯火通明……现在那些早已一去不复返。

   战争的第二阶段由各地的大贵族打响,叛乱者试图在王室羸弱的时候分一杯羹。如今战乱几乎卷挟了整个国家,贝什米特家族被卷入了这场猝不及防的风暴,遭到背弃,受到厌恶,曾经的枝繁叶茂如今七零八落。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可怜的幼子,幸存者,告别了甜蜜的童年。他甚至还在国王的预备军里——被剥夺了军职,被扔到这个地方受辱。

    而波诺弗瓦——这位前朝的政要,前任国王的宠臣,先王的谋士,一位曾举足轻重的政客,伯爵阁下,一个在官方通告上已经死亡的人,他的囚犯——他现在的境遇比他好很多吗?

 

    “这个季节,这里还是很漂亮的,”弗朗西斯拿着个杯子靠在窗边,“落叶覆盖森林,风吹过干燥的草地,夜深人静的时候,甚至可以听到远处村庄的歌声。你来得很是时候,这里应该比军队诗情画意多了。”

    路德维希靠在门口:“您还挺有闲情逸致。”

    “不然呢,我也没什么别的事。”他回到桌前,挑了挑那些纸,“不是天天都有需要我写的东西。王宫里那位,只有在需要我的时候才会发个简信来,不然我平常就是死的。其他东西,反正写了也传不出去,无处发表,我不想天天闷头写无用的诗歌,像个愤世嫉俗的躁狂症。”

    “不如先用完您的午餐怎么样?您端着杯子满屋转的样子,已经挺愤世嫉俗了。”

    弗朗西斯有几个仆役,负责他的三餐和生活起居。路德维希的工作是负责检查这些环节,确保食物没被下毒,仆役们好端端地把生活用品送到囚室里,再好端端地把东西拿回去,囚犯没有在这个过程里动手脚,没有私藏危险物品,然后再把门锁好。他学过刑讯,这些事手到擒来,但眼前这个囚犯得到的自由过多,胆敢在他检查的时候说三道四。

    弗朗西斯一直在观察他。这个小贝什米特激起了他的好奇心,或许是他太久没见过有名姓的人,或许是路德维希那张英俊的脸,总之他对他的新狱卒产生了一丝兴趣:“嘿,嘿,别动我的笔,”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从他手里把羽毛笔抢回去,“私人物品,阁下。这有什么好看的,这间屋什么东西不是向你们打报告才能得的,连笔都是削好了才送进来的,多给我省事。”

    “以您现在的身份,好像有点过于挑剔了。”他在他又试图阻拦他检查抽屉的时候说,并轻轻用一只手扯住了弗朗西斯的胳膊。老狱卒说得对,他看起来气势汹汹,但没什么力气:“我的前任,是被您烦走的吗?”

    “哎,我会努力显得自己不是个挑剔的人的。”波诺弗瓦连语气里都是挑衅,不知死活,“现在哥哥我的宽容大度可是过去的好几倍。过去那位?我猜他是另有高就了,说不定现在是个宫廷总管?至少混成个小队长吧。他从我的纸里找到了一些骂国王的东西——有时候就是忍不住嘛。你也要加油,说不定能从我的围追堵截里发现点大逆不道的东西。”

    他继续用胳膊抵着路德维希的手,衬衣滑下去,露出了鞭痕和淤青。路德维希轻轻扬了扬眉毛。哦,好吧,原来面前的人还有自毁倾向,原来要求收走他的危险物品,不光是为了防止他撬开门锁,还要防止他抹了自己的脖子。

    “得罪了。”他合上抽屉,示意仆役端走碗盘,在弗朗西斯警惕的视线里退到了门口,“您可以休息了。”

    比起军队里苛责的规矩和对贝什米特的冷嘲热讽,波诺弗瓦这点轻飘飘的抵抗实在算不了什么。路德维希完全可以忍受这些,他至少对弗朗西斯保持了一定尊重,但这个年轻人也觉得,鉴于弗朗西斯藏都不愿藏的傲慢,他有必要对这位囚犯先生表现得强硬一点。

 

    路德维希正赶上了一个忙碌的时候,冬天,可能到来的暴风雪,圣诞节,必须的采购和加固监狱外墙……冬天要来了,监狱要给囚犯们置办棉被和新的铺盖卷。在这之前需要将囚室彻底清理一遍,但住在顶楼那位情况特殊,也没人愿意去领教波诺弗瓦的脾气。

    “一般来说我们不需要去清理上面那间,而且他自己弄得也挺干净的。”老狱卒说,“所以你省下一点事,过来帮我们加固外墙。”

    路德维希不这么想,他不想放任波诺弗瓦的傲慢。而且他正心情不好——门口那棵树掉下最后一片树叶的那天,他收到了一封“家书”。说是家书,只是一些远房亲戚寄来的无足轻重的问候信,他们告诉他一切都还是那么糟,他的挚友在冬天来临前死在了战场上——可至少是在战场上,而他却在这里!

    “我想我们不该给他那么多特权。”他说,顺手撕掉了那封信,“不用太照顾他那些故作姿态的尊严。”

    他带着几个仆役撞开了顶楼的门,在弗朗西斯震惊的目光里搬开了桌子,打开柜子,并把他“请”到了一边。路德维希不客气地翻开了被褥,不顾受害人的抗议仔细检查那些隐私的角落。弗朗西斯确实把这间屋收拾得很干净,这也是他尊严的一种体现吗?他在想他身上那些伤口,很明显,即使在这座塔里,他是不是能得到特权和尊重也都得看别人的心情。那还有必要的吗?

    弗朗西斯在大声抗议,声音里逐渐染上了怒火。在他试图打开枕头下面的几个信封时,他挣脱了两个仆役的束缚,冲过来抢了回去,并用尽力气把他狠狠往后一推。弗朗西斯的愤怒比路德维希想象中要来得容易,他还以为波诺弗瓦会是个不喜形于色的人呢。

    尊严和安全区域受到了侵犯,波诺弗瓦现在怒火冲天。他把信封塞进口袋里,冲眼前的人挥出一拳。路德维希冷着脸接下了这毫无攻击性的一拳,顺势把人的胳膊扭到背后去,又把铁链往床柱上缠了两圈,弗朗西斯被他抵在了墙上,发出混合呻吟的吼声。

    “您看,波诺弗瓦伯爵。”他微微加了点力,身下的人一阵痛苦的颤抖,“您该知道——什么样的地位该得什么样的待遇。”

    这有点过分了。他的讽刺、力道和压制的动作对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来说都太苛刻了。弗朗西斯发出痛苦的吸气声,但路德维希还是让他保持这种不舒服的姿势又过了几分钟。等仆役们基本结束了工作,他放开了他,任凭囚犯先生从他身边弹开,骂骂咧咧地去扯床柱上的铁链。他没再去管那个信封,识趣地退了几步,带着仆役离开了。

    事后路德维希有点后悔。他心情不好,还把火气发泄到一个无足轻重的囚犯身上。虽然那个人傲慢、挑剔,但对自己还算友善。而且——说到底,他应该尊重一下波诺弗瓦这个名字。

 

    他意识到自己被提防了。再看到他的时候,弗朗西斯的眼神里满带警惕。波诺弗瓦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更密切地关注他的一举一动,而且随时准备摆出防御架势。路德维希不是不愿认错的那种人,他决定缓和一下气氛。

   “我想说,先生,上次我有些过分。”晚餐过后,等仆役都出去,他说,“多有冒犯。我那天心情不太好,我该给您道歉。”

   弗朗西斯没说话,只是睥睨着他。那双蓝紫色的眼睛在烛火后面,闪烁得像远处的星星。

   “如果您需要我做什么,在我职责范围之内的,我可以试试看。”他微微摊开手,表达诚意,“比如有什么想去市镇上买的东西,帮您抄抄文稿,铺盖多几层,之类的。当然,我觉得您最希望的是让我少出现,我也很想,但这点恐怕做不到。”

    弗朗西斯听着,在抄文稿那句眼神变了变。他的表情从探寻和提防变成了一种似笑非笑,清了清嗓子,在年轻人疑惑的目光里又点了一根蜡烛。

    “如果您想,”他捻起一张纸,“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那天晚上路德维希留下了,在桌子对面加了把椅子。没人好奇他去了哪——监狱的守卫和驻扎在附近的军人都经常溜去附近的市镇风流快活。他的室友都以为这个年轻人去找刺激了,没人知道他此刻在顶楼,在波诺弗瓦的囚室里,好奇地探寻这个特殊囚犯的文字——他很乐意能有这个机会。

    他看到几封盖着王室火漆的咨询信,还有一些有关军队的改革案。这就是波诺弗瓦还活着的原因——当今国王认为让他带着聪慧的脑子进坟墓有些可惜。他巧妙地用恐吓(有关处决他的可怖方式)、逼迫(有关亲属的安全和身后名)和波诺弗瓦继续在政局中发挥作用的虚荣心,让这个早该被绞死的人为他工作。算算时间,也有将近十年了。

    “这么长时间,您一直在这里吗?”

    “最开始在王宫,后来又陆续到过几个庄园。这个教堂被毁以后,他觉得是个很安全的地方,最适合把一些不稳定的幽灵锁住,让他彻底隔绝在尘世之外,还不至于完全脱离掌控。”波诺弗瓦笑,“很好的盘算吧?他真是个天才。”

    路德维希没答话。在评价国王这件事上,他,一个落难的贝什米特,不知应站在何种立场上开口。他打开一本书,他今晚的任务是根据弗朗西斯的笔记把那本书上有关的零碎段落拼接誊写下来,供他参考。那本书很旧了,看起来像前任看守不知从哪个旧书市场翻来的。书页上布满污渍,但空白处散落着弗朗西斯的注脚,细密而娟秀,当然,带着一丝自命不凡的华丽。

    “您的字很漂亮。”他说。

    弗朗西斯的笔顿了顿,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一般来说,人们都会评价我的脸很漂亮。”

    “这点我早就知道了,先生。”他低着头,从污迹里辨认旧书上的字,“您素以此闻名。”

    “你是说在世人看来,波诺弗瓦伯爵的脸比他写的东西有名?”他扔下笔,“虽然但是,哥哥我不觉得这是在夸我。”

    他是真他妈事儿多。路德维希耸耸肩:“这种事留给后人去思考不好吗?至少您的书没被要求烧掉,后人还有机会看到。”

    这个场景甚至很和谐,夜晚宁静,弗朗西斯也没有恼人地喋喋不休……路德维希抬眼看了一下,对面的人正往纸上涂抹着什么:“我以为您是晚上不工作的那种。”

    “我没在工作。”他翘着腿,“我在写日记,仔细记下一个可爱的傻逼狱卒如何主动要求替我抄书。”

 

    弗朗西斯正在回复一封来自王宫的信。写每一个字他的脸上都带着嘲讽的神情,好像收信的人是个不认字的山野匹夫。一连几天,他都当着路德维希的面写回信:“我要尽力写得简单易懂一点,以防陛下那尊贵的、不常用的大脑也能理解。要不他在下次的敕函上写,‘嘿波诺弗瓦,下次连着语法书一块给我寄来吧’,那多尴尬。”

    他当着路德维希的面对国王发表了一通人身攻击,然后得意洋洋地看着他。很明显,他是把路德维希当做了一个王室密探,这个国王的走狗用房间清理事件给他下了个马威,又借道歉的名义跟他套近乎,试图看到他所有的文书,刺探其中有没有对国王不敬的内容。这个有自我折磨情节的男人迫不及待地把这些展示了出来,挑衅他的对手。

    但他要失望了。“您真是管不好自己的嘴,先生。”他的看守只是这样评价。他没被拖到刑房里去,也没有额外的信件从监狱里寄出。而且他总感觉,好像路德维希还怪爱听他讲这些话的。他还会认真检查那些信封,分辨哪些是可以看的,哪些或许涉及到机密,在波诺弗瓦的引诱下也不为所动。

    弗朗西斯还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心里的痛苦和矛盾。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小贝什米特为了活命和王室达成了一致,想通过折磨他为自己谋求一条相对光明的出路。可惜,这个“无足轻重”的波诺弗瓦既高估了自己又低估了贝什米特,看着路德维希的举动,他现在有点纳闷了,怀疑自己的判断力。

 

    来这里半个月后,路德维希终于走出塔楼,去附近的市镇了。他还是给那个远房亲戚回了一封礼貌疏离的信,心里满是对灰暗世事的厌倦。一个像他这么年轻的人本不该对生活怀有这种看法,但他现在甚至怀有一种哲学家式的悲春伤秋,觉得住在荒野里的山野村夫远比他们这些人要幸福。或许他也是对的。

    他从提供邮政服务的书店里把信寄走,店老板跟他攀谈了起来,他把他当成了附近那支驻军来的新兵。“我刚入伍,还不太清楚局势,”他顺着聊下去,“战况如何?”

    “就那样呗,还能怎么样。”老板说,“根本不可能分出胜负。贵族老爷们和国王隔空叫板,胶着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结束——呃,当然,我的意思是,天佑我王,胜利迟早到来。”

    他嗯了一声,意兴阑珊。老板看他翻架子上的书:“有什么感兴趣的?您战友都爱买的那个怪谈集刚来了新货。”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有波诺弗瓦的书吗?”

    “哦,”老板有些意外,“没想到。您是喜欢政论的人吗?有是有,您要买吗?那个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

    他们都以为波诺弗瓦早就死了,是这样,在路德维希被派到这里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可那个人正被锁在离这里咫尺之遥的塔楼里,没有自由,没有尊严,但确实活着。

    “还是算了。”他笑笑。

    “我就知道。哎,您要是买药和一些普通杂货,也可以到我这里来。”店老板又跟他做起了生意,“我也能给您弄到。别去找镇上那个开药铺的,那是个怪老头,大家都说他和巫师有联系。要不是打仗打得教士们都回城了,他早被抓走啦。”

 

    “去镇上玩得怎么样?”

    “没玩什么,我只是寄了封信给亲戚。”路德维希说,“他们倒是告诉了我几个‘好玩’的地方,但我没兴趣。”

    这是想表达什么?弗朗西斯眯了眯眼。他“寄了封信”,给谁?他为什么要说出来?他知道那封信,他是借了他的墨水,在他的书桌上写完的。那是一封回复远房亲戚的信,除此之外呢?有给国王的信?或者给某位贵族——这个不太可能。尽管波诺弗瓦不愿承认,但他多少知道,现在自己的价值甚至都不配在谈判桌上被当做一个附加筹码。但他还是天马行空的想了一圈,又花时间把这些年收到的书信和文件里涉及到贝什米特的内容都看了一遍,而小贝什米特简简单单,简单得让他看不透。

 

    降临节期的第一个星期日下了雪。监狱里的新被褥和其他冬日物资送来了,路德维希忙了几天,晚上没到他的囚室来,他的生活也风平浪静,没被突然拖到刑室里,也没有一支军队突然兵临城塔下。这天早上,仆役带着被褥和早饭走进来时,路德维希跟在后头。研究了几天贝什米特的弗朗西斯睡眼惺忪,看见一个活的,甚至有点恍惚。

    “早上好。”

    “早上好。”路德维希已经习惯了他各种语气的问候,简单地接了下来,让他有些挫败。

    他准备试探这个年轻人,试图对他进行一番拉拢。等仆人出去,他按了按那床新被子:“多谢。”

    “您突然这么客气,让人受宠若惊。”

    “前几晚你抄写的东西很清晰,对我挺有帮助,”他说,“正好一并表达谢意。”

    他迂回前进,拿出政客的那一套,慢慢从这个年轻的贝什米特嘴里套话。但不幸的,他被识破了。

    “我听说您素以直言不讳闻名,针砭时弊,足以称得上喋喋不休,”路德维希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笑,“现在这样谨慎又狼狈地试探,实在不合您的名声。”

    “你很敏锐,一个合格的贝什米特。”弗朗西斯同样微笑,对他的讽刺充耳不闻,“甘心被圈在这里?”

    “或许我不是个贝什米特呢。或许我对你撒谎了,”路德维希好像对这种交锋情有独钟,甚至省去了繁文缛节,“骗一个被关在塔里十年的人还是很简单的。”

    “哦,你有贝什米特家特有的蓝眼睛。”波诺弗瓦冷笑,“这点我不会认错,凭着这双眼,你的族人在舞会上抢过我的风头。而且你很好地继承了家族基因,你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有人告诉你吗?”

    “被波诺弗瓦伯爵夸赞外貌,比被你道谢还让我受宠若惊。”

    “你不该在这里。”他靠近他,手拂过他的肩膀,掸去上面不存在的灰尘,路德维希饶有兴趣地观察他的举动。“你该有更好的前途,而不是在这当个小狱卒。”

    “我也这么觉得。但我觉得你想多了。”他拽了拽铁链,弗朗西斯踉跄了一下,打断了他进一步引诱的动作,让他面有愠色:“什么意思?”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先生。”路德维希松开铁链,“但我和任何人之间都没有交易。而且——如果事先知道交易对象是您,我应该会拒绝的,先生。”

    弗朗西斯又眯起了眼:“……这又是什么意思,先生?”

    “哦,”路德维希实施了报复,或者说他自己也有些慌乱,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没什么意思。您自己猜吧。”

 

    他有时会替波诺弗瓦抄东西的事还是让其他人知道了。一个跟他交好的舍友发现了这件事:“上帝!”他说,“你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你替一个囚犯打下手?认真的吗?”

    天晴了,他们在塔楼前扫开雪的空地上晾晒稻草,从路德维希站脚的地方可以看到弗朗西斯的窗户,那个身陷囹圄的人还故作高傲地避开人群,楼下有人的时候他往往不会站在窗边。他这会应该还在写国王的回信,他会故意拖到期限的最后一天才把信寄走。路德维希抬头看了一会,又低头去对付那些稻草。

  “我不觉得我是认真被任命当狱卒的,”他脱口而出。他跟那人关系还好,所以直说了——就算关系不好,那人会去告密,那又如何呢:“既然没人认真对待,我按自己的想法玩玩又怎么了。反正,我总也不至于把他放跑。”

    “你最好不会。你要小心他那张嘴,那个人巧言令色,口蜜腹剑。”他的朋友说,“他过去是个政客吧,这种人都知道怎么骗人,他们的工作就是这个。他是不是还挺有名的?是不是还写过什么书——”

    “四本书,外加两个书信集和一部合著。”他回答,随后挨本说出了那些著作的书名和出版时间,简直像在讲中午吃了什么一样顺滑自然。尽管弗朗西斯不可能听见,但他还是压低了嗓音。

    他的朋友瞪大了眼:“你……”这个出身农家的年轻人上下打量路德维希,他好像突然间意识到他这位新朋友的出身,而且即便如此,这也够让人惊奇的了。

    路德维希没有再说话。屋里的人让他们把草叉拿出去,正好打断了这段对话。这是他的秘密,他还没有对任何人表露过。过去这或许会给他带来危险,而到了现在,似乎也没什么说的必要了。

    路德维希·贝什米特仰慕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从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从他第一次翻开那些书的时候——这是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他敢说这种仰慕一直在心底,到现在也没有褪色多少。可他不会说出来,事到如今,也毫无必要。

 

    但他还是被弗朗西斯的傲慢搞火了几次。路德维希已经吸取了教训,对这个男人使用武力不会让他长记性,没处表明自己存在感的波诺弗瓦巴不得找着个机会对施暴者表示蔑视,好像挨揍的不是他自己。他是个爱耍嘴皮子,对自己纸笔功夫极其自负的人,路德维希试图在他的领域内打击他——他并不擅长斗嘴,可他乐于跟他用羽毛笔一较高下——拜托,这可是和波诺弗瓦较劲哎,多少人想要这种机会呢。

    弗朗西斯不在晚上工作,第二天吃完早饭他才会开始看路德维希写的东西。他头天晚上动了点手脚,故意找人替班,一整天都没有出现,确保弗朗西斯拿着那叠纸坐立难安。晚饭过后,他才顶着视察的名义慢慢悠悠从门口路过。

    弗朗西斯几乎是扑到了门上,铁链一阵愤怒的哗啦啦响,他扒住了铁门:“贝什米特!”他恼怒,“我知道是你!你搞什么?”

    他隔着门:“我做什么了吗,先生?有狱卒生病了,我替他晒了一天稻草,都没接近您的屋。”

    “你写了些什么?!”

    “您要求我抄的东西。但我希望能跟您开个小玩笑,所以把它们和其他一些内容掺在一起了:用了一种密文。这是我小时候在拉丁语课上走神琢磨出来的小玩具,您觉得有意思吗?”

    “你——”

    “您担心我是密探,”他在外面悠然地说,“或许我会用这种密文和主子沟通,我一不小心泄露给您了,您快看看。”

    他愉悦地听着波诺弗瓦发出咬牙的声音,很可惜不能穿过铁门欣赏他的表情。多有意思,这个对生活失望的年轻人反而在欺负自己仰慕对象这件事上找到了乐趣。“您进来,先生,”里面的人引诱他,“您是不是喜欢我写的东西?我有两份从来没公布过的政论,或许您想看看。”

    “不用了,先生。”他明智地拒绝,“比起给我东西看,您听起来更像要掐我脖子。考虑到您一碰就倒的身体情况,我不想被认为虐待囚犯——我在反省上次的暴力,您知道的。”里面的咬牙声更大了,他心满意足,“您需要我说出答案吗?”

    “…不用。”里面的男人狠狠一推门,铁链哗啦啦地走远了,“去你的吧。”

    他花了一整夜的时间破解密文。第二天拿着战果跟贝什米特显摆,但他的黑眼圈同样是路德维希的胜利。这两个人打得有来有回,弗朗西斯不愿承认他有点乐在其中,而路德维希——他觉得有必要收敛一下,弗朗西斯似乎发现了他对他作品的兴趣——这可不好。

 

    再去乡镇是几周以后的事,路德维希替监狱去结算了一笔财务报账。他做事干练且认真,很快就被“能者多劳”了。这样也好,免得他一个人在那里思考一些灰暗的哲学问题,或者琢磨怎么欺负波诺弗瓦先生。

    昨天晚上他又留下了一堆更复杂的密文,现在弗朗西斯发现摆脱不掉他了,他不该让他开这个头。他故意把几本书的内容混合起来,并不完全按照笔记,但确实精密地把内容编制在了一起,这让弗朗西斯没法中途插手,甚至有些欲罢不能。弗朗西斯的反应让他心情都好了不少。

    他报完了账,又去书店转了转,听说军队最近流感盛行,他买了些药。拎着包往回走的时候,他看见了老板给他提过的那间药铺,孤零零的在道路尽头,瓦上落满了灰。门半开着,出于好奇,他进去了。

    在灰暗的柜台后面,他看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这间屋的天花板吊满了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柜子里的容器装着浑浊的液体,那老头转半个头看他,天色将晚,他侧着身子,夕阳照亮了他半张脸。老头盯着他的眼睛。

    “瞧啊,来了多漂亮的一双眼睛。你知道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吗,可爱的男孩?”他确信自己听到了巫师的笑声,“你需要什么?你手里那包药是给蠢人吃的。你从我这里可以找到更好的,能让死人复活,活人假死,骨头从坟墓里起来跳舞。”

   他感觉不安,更别说都多少年没人叫他男孩了,听起来不怎么舒服。“不,我走错了,”他急促地说,在老头的笑声中退了出去。

 

   等他回到塔楼,天色已黑。他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刑房的门开着。

   “哟,回来了,”一个狱卒擦着手走过来,“去看看你的波诺弗瓦,未来几天你有的忙了。”

   楼上囚室的门开着,路德维希快步走进来,看见弗朗西斯被扔在床柱边上,浑身湿透,胳膊还被捆在背后,上半身近乎赤裸,露出鞭痕和淤青来。他在发抖,意识到有人进来,侧头看了一眼。房间里没有点蜡烛,路德维希不知道看见他的时候,波诺弗瓦眼睛里有没有微微燃起一点光。

   他过去,有些不知所措:“什么情况?”他首先解开他的手腕,尽量不碰到那些绽开的伤口,试图把他抱到床上:“我做了什么吗?”他声音一紧,“但我没有——”

   “哦……跟你没关系,”他甚至还在笑,声音虚得满屋飘,“你来之前我给他寄去了一封信,评论了一下他最近的几条法令——日理万机的陛下大概刚刚看到吧。这就是他给我的回复。”他抬起无力的手,制止路德维希想把他扶起来的动作:“不上床……我是湿的。替换衣服,柜子里。”

   “我觉得你最好先不要衣服。”路德维希说。看来这样的事在这里时常发生,他在上来之前就得到了一份伤药和绷带。他麻利地扯掉弗朗西斯身上剩下那点碎片,不管他不满的啧声,在他眼前举着那个药瓶:“你是要自己来,还是别人帮忙?”

   弗朗西斯往后一靠,破罐破摔:“既然你在这,请便。”

   路德维希去接了盆水,又点燃了蜡烛。他看到那封寄给国王的信敞开在桌上,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开了。弗朗西斯喘着,眯着眼打量他的一举一动,当他扔了条手巾在他身上,把他拎起来,半扶半抱地放到床上的时候,他拉住了他的衣领。

    ——他以为他弄疼了波诺弗瓦。他已经尽量避开那些伤口了,但波诺弗瓦苍白的身体暴露在他面前,瘦削,但依然称得上匀称,伤疤和青紫在烛光下跳跃着,湿漉漉的攻击他的视线。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微微失了态,但有一股热流在他心间涌动。

    “你——”

    “我们干脆坦诚相见,贝什米特小少爷。”他把他拉下来,凑近他的耳朵,“哥哥我不介意把狼狈相展现出来,我就是这样的。我过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年,没什么再能羞辱我了。告诉我你为什么而来,你的主子是谁,他让你干什么?”

    “你终于想坦诚相见了。可我一直都没有好隐瞒的。”他贴着他,他颤抖的呼吸就在他耳边,“我被从预备军召回,王城的命令让我来这里。除此之外我没有接到任何指令,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你还活着。”

    “你的家人呢?他们知道你在这里吗?”

    “您在开玩笑吗,波诺弗瓦伯爵?”他笑,“看得出来你是被关了十年。贝什米特家已经支离破碎,我的直系亲属都死在了战场上,甚至有族人为了活命更改姓氏。看来您不像说得那样,还对外界的事务了如指掌。”

    握住他领子的那只手松了,波诺弗瓦像失去支柱一样倒了下去。“上帝啊,”他喃喃,抬手挡住了眼睛。“上帝啊,真是这样。”他一下子变得疲惫。

    好吧。他宁愿听到贝什米特说他还有效忠的对象,他曾经的敌人,跟他一样见证过那个时代的风光一时的家族,他面前的是他的末裔,跟他一样,因丧失价值,甚至丧失了威胁,被扔在这里等待腐烂。

    “他真的要抹去那个时代。他要抹去所有痕迹,并且折辱他们。愚蠢的崽子,他在羞辱你,他把你放在这里,让你在这里等死。”

    “我的境遇不需要您提醒,阁下。”他低声说,,还在因心头那一阵悸动恍惚。这些天跟弗朗西斯较劲的快乐让他暂且忘了脑海里那些灰暗的东西,如今波诺弗瓦提起了这些事,提醒路德维希这是他永远摆脱不掉的现实。

   

    弗朗西斯有几天下不了床。仆役把水盆和饭食送到床前,除了给后背伤口上药,他都坚持自己来。路德维希这几天也被免除了杂务,“那人会格外烦人,”他的舍友幸灾乐祸,“忙你的去吧,过去他都会把气撒在守卫和仆役身上。挨打的时候一言不发,打完了又趾高气扬,呸,政客都这样。”

    但弗朗西斯对他很客气,甚至可以说宽容了。自从“坦诚相见”以后,波诺弗瓦对他亲切了很多。“你对昔日的敌人真宽容,”路德维希说,“看贝什米特家族现在的境遇,我以为你至少会大笑几声。”

    “哥哥我的敌人很多。”他倨傲地说,“在这之中,贝什米特甚至排不上号。你们家族盛产武夫,在朝堂之争里只是一把锐利的刀子,难登高位,”他还是习惯性地说苛刻的话,“但我和你家族的一个人曾经关系不错,按辈分,或许是你的一位兄长——但算了,如今我们不必再提那些已经消失的人。”

    他很虚弱,但精神不错,这说明他已经对这种惩罚习以为常了。波诺弗瓦缠着那根铁链,铁箍已经在手腕磨出了茧子。路德维希坐在桌前,看着仆役来来回回,端走碗盘,又端过来水盆和伤药,他们围住了他,脱掉了他的衣服……路德维希转开了脸。

    那封信还在桌上,他犹豫了一下。“尽管看。”弗朗西斯在那边说——他一直在看他吗?路德维希尽量不去想这样的话题,拿起那封信仔细看了一遍:“你写这样的东西,”他叫,“给国王?街头骂架都比这要文明!谁要看了这玩意不揍你,我都会觉得他精神错乱!”

    波诺弗瓦笑得特别开心。“我在这里没别的消遣,这是唯一的乐子了。想想那个人的表情吧,被打也是值得的。”路德维希怀疑他不只有自毁倾向,而且有受虐爱好。因为这个他才没有自杀吗?这个人从漫长的囚禁生活里找到了病态的乐子?国王知道吗?

    弗朗西斯发出一声呻吟,接着一串抱怨。他的宽容放到路德维希身上,不代表那些仆役也可以免糟他臭脾气的荼毒。路德维希起身来,示意仆役们出去:“我来吧。”

    弗朗西斯在被他按住肩膀的时候僵了一下,又继续扭着身体抱怨新的刺痛。路德维希干脆不轻不重地把他压在了床单上,一只手制住挣扎的胳膊:“波诺弗瓦伯爵怕疼?和刚刚的豪言壮语完全不配啊。”

    “开玩笑吗,贝什米特家的崽子?我不怕疼。”波诺弗瓦还在嘴硬,“我只是不想要无谓的疼。”

    “以及找个理由撒气对吧?我懂。”路德维希轻描淡写地把他噎回去,刚好够在武力和言语的双重压迫下气得他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刚刚的一通挣扎弄乱了床,路德维希第一次暴力检查房间时发现的那封信从枕头下露了出来。年轻的贝什米特费了点功夫无视它,但没有成功。

    他装作随意地问:“爱人的信?”

    波诺弗瓦安静了几秒。他以为他不会回答他了。是啊,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在乎这个吗?波诺弗瓦当然可能有爱人,他一直对外宣称未婚,但他一定有情人,或许她一直在等他,他们还有一线重逢的希望,或者他只是在无望里反复亲吻那封信,把它放在枕下…这些和他路德维希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在意?

    “我妹妹的信。”令他意外的是弗朗西斯开口了,“她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我唯一还活着的亲人,但她不知道我还活着。我没结婚,我的情人总是来了又走,不值得我留下他们的信。她现在在外省,但王宫里那位一直在暗示我——尽管她认为你早就死了,但如果你不为我工作,或者从塔上跳下去,她也别想活。”

    一阵愧疚从心头升上来,路德维希为自己刚才的一系列想法感到汗颜,同时莫名松了口气。伤药换完了,没有弗朗西斯的不配合,这个过程非常顺利。他松开他,又拉了他一把:“很抱歉。”

    “为什么道歉?”

    “各种。”他说。

    “你真的怪有意思。你确实是从预备军来的,还没真的学会该怎么对待你的敌人。”他翻过来,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距离有点太近了,他们在一片狼藉的床上,周围弥漫着血腥味、刺鼻的药膏味和绷带潮乎乎的味道,他可以看清他打卷的发梢末端,还有他脸上细小的皱纹。上帝,过去对着书房里波诺弗瓦的书和画像浮想联翩的时候,路德维希可没想到会有今天!

    而波诺弗瓦还在看他。他蓝紫色的眼睛比画像里还要有神采,他突然笑了:“嘿,小贝什米特。除了你的眼睛和你的脸,有没有人说过你的身材也相当不错?”

    他匆匆退了一下,理着自己垂下来的头发,感觉耳朵发烫:“我觉得你话太多了。”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和弗朗西斯间最后一点敬称也省略了。他试图离开床,刚刚在挣扎里被扭成一团的铁链横在那里,他绊了一下,弗朗西斯下意识伸手拉他——没什么比这更糟了,一种如此美妙的糟糕。

 

    当晚他做了一个糟糕的梦。有关弗朗西斯的,非常糟糕。他半夜醒来,再睡不着了,只能自己出去解决一下——他下决心要永远藏在心里——只要他还有理智,就不会把这种荒唐的感情外露出来。

 

    弗朗西斯每天有半小时的放风时间,他会被带到塔楼顶的平台上,这是他唯一可以不戴镣铐的时候。他从这里看到层叠的森林,军营,还有遥远的王城边缘。过去他曾骑马走过这些地方,如今风景依旧,风依旧自由地吹过他的头顶,只是这个世界再与他无关。

    他看了路德维希一眼,后者靠在出口附近的墙上,好像精神恍惚:“没睡好?”

    “不…”或许该说是睡得太好了,他挪动了一下,“呃,我是说,是的,没睡好。”

    他朝他走过来。在放风时间他需要带着武器,弗朗西斯看着他腰间的剑:“贝什米特家的东西?”

    “不,监狱里的东西,”他弹了弹剑柄,“原谅我这么说——贝什米特家不会有这么丑的东西。”

    弗朗西斯靠在铁栏上,整个身子都朝他转过来。风吹起他的头发,路德维希又想到了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天,他把头发捋到耳后,一只手盖住吹起的纸………现在想这些是危险的。但不如说,波诺弗瓦就在他身边,这个事实本身就够危险了。

    “那你给自己留了什么?有关你的家族?”

    “我的姓氏。”他回答,“我不会变更自己的姓氏,哪怕它会给我召来死亡,哪怕贝什米特会变成一个受诅咒的字眼……我会带着这个姓一直到坟墓里。”

    “真棒,士兵。”波诺弗瓦歪着头笑,“不,这不是反话。要是在过去我会想把你收到麾下的,你能在我的领地大有所为。”

    他开玩笑:“你要册封我为骑士?”

    “不止,等你走进我的圈子,我能给你的更多。”

    他像是被回忆吸引住了,欢快地绕了一圈,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的视线相交,弗朗西斯比他矮了半头,抬起下巴冲他挑了挑眉,眼里闪闪发光。

    他喜欢我。路德维希心跳加速,是真的吗,他至少对我有好感?……他几乎要被自己折磨得晕头转向了。但他还要把这番对话进行下去,为了维持他们之间这种恰当的关系,扮演泼冷水的角色:“哦当然,但现在没可能了,伯爵。”

    “我至少还有点东西能留给你,不像你倒霉的家族一样。”弗朗西斯一巴掌打在铁栏上,他在向空气,或某个远在王都的人挑衅,“我确实有一些没发表过的手稿,如果交给外国的出版商,保证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我还不知道有没有后半辈子呢,”他笑。

    “不,”波诺弗瓦说,“哦,你至少会比我活得久。”

 

    弗朗西斯决定做一件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无私的事。他想动用自己对国王所剩无几的影响力,把路德维希送走。他准备给那个人写一封这辈子写过的最客气的信,真心实意地替他想想战局和政治,然后请他放走路德维希。做个平民也好,驱逐也好,至少让他拥有机会去成就更多事。

    他告诉自己这是一种怜悯。这个小崽子总一副和他年纪不符的颓丧,唤醒了他早已沉睡多年的同情心。他还告诉自己这是多做点善事,顺说不定进了地狱,能分配在硫磺湖边稍微凉快点的位置呢。

    “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是哪几个字呢,L…然后是什么?你们家族来自外国,有时会起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我老是拼错,”他铺开一张纸,看似随意地开始写他名字,“——路德维希,路德维希。路德维希·贝什米特,是这样吗?”

    “是的……”他看他拿着羽毛笔饶有兴味地写他的名字,写了一遍,拿起来打量打量,又写了一遍。眼看着他的名字在那张纸上越排越多,他面红耳赤地握住了他的笔:“好了,别写了………”

    这种感觉真奇妙。弗朗西斯好像喜欢写出这个名字的感觉。窗外在落雪,角落里的壁炉噼啪作响,他的笔在纸上划出细微的沙沙声,一勾一画,一点点写出这个名字。他换了几种笔迹,就像是一种愉快的玩乐。直到路德维希抢走了他的笔,最后一划从纸上歪了出去,G的勾偏了,像是在他的心上勾了一下。

    哦,瞧,这太糟了。敏感的波诺弗瓦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真该死,看来我被关太久了,审美下降,头脑麻木…我对一个小贝什米特心动了。他那么迟钝,傻里傻气,不够成熟。可上帝,他有一双多么漂亮的眼睛!他聪明,前途无量,忧郁却认真,一种未经雕琢的魅力显露在举手投足间,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上帝,他多么可爱。

    他对着那张写满路德维希的纸看了半晚上。直到第二天清晨,敲门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他把纸夹在一摞书里,进来的是另一个狱卒,他熟悉的那个,在刑房里。

    “早安,波诺弗瓦先生,”那人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又到时候了。”

 

    路德维希错愕地看着弗朗西斯被押下楼来。为什么?他明明没有收到信。他试图从弗朗西斯的眼里看出什么,但那个男人拒绝与他视线接触,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啊,又到这个时候了,”老狱卒从他身后探头,“一些‘惯例’罢了。”

    “惯例?”

    “他和国王不和,你知道吗?国王胳膊上有一道疤,是一场决斗里波诺弗瓦留下的。国王恨他,他让他活着,每到这一天他都会折磨他,羞辱他,每年都会如此。看到那个人没有?那是钦差,他会把这场‘游戏’的过程带回给国王。别看了,这是来自前朝的恩怨,不关我们的事。”

    他走进刑房,弗朗西斯已经跪在了地上。可笑的敕令朗读环节,那个钦差上下打量了路德维希一眼,又回去读那份也纯粹是为了羞辱受害人的敕书。但弗朗西斯很安静,几乎是顺从的,过去他总得动动嘴皮子,反正打是要挨的,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让难听的话上达天听的机会。但今天他什么也没说,像是完全接受了命运。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阁下?”

    “我有一个请求,”他说,眼神瞥了瞥门口的路德维希,“请那位先生出去。我没兴趣让一个贝什米特看我狼狈的模样。”

    钦差耸耸肩,又瞄了路德维希一眼:“如您所愿。”

    他被赶出了屋。当他听到第一声鞭响的时候打了个寒颤,紧紧握住了拳。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的其他狱卒拉走了他,去压制因为听到刑房里的声音而探头探脑的其他囚犯。他六神无主,心神不安,直到日头偏向正午。他远远看见那个钦差出来了,典狱长跟着,又围过去几个人——国王心情好的时候会允许给他们一点赏赐。他钻进了刑房里。

    弗朗西斯倒在那里。身上血痕斑斑,躺在一洼水渍里,他的身体很冷,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他像是失去了意识,路德维希尽量控制自己急促的呼吸,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然后缓缓把他抱在了胸前。弗朗西斯动了动,轻哼了一声。

    “我知道是你。”弗朗西斯闭着眼,“好的,你很乖。让你出去你就出去了,也没有偷看。我要给你一点奖励。”

    这个没有自由,又刚刚将自己摊平了任人鱼肉的囚犯扯住了他的领子,挣扎着靠近他的耳朵。他扶着他的腰,半跪在那汪水边。血腥味冲击他的鼻腔,弗朗西斯被沾脏的金发蹭着他的脸,潮湿的味道,好像温柔的清晨还留在他的身上,没有被正午的太阳晒干。

    “草我,羞辱我,”那个奄奄一息的人低声说,“你亲爱的国王陛下会很高兴。”

    路德维希猛地按住他的手。听到这话,他的整个喉咙都像塞住了一样,手脚冰凉:“不,阁下……不,不要说这种——不,他说的‘羞辱’里绝不包括这一条!”

    “对我来说都一样,”他向他露出了那双蓝紫色的眼睛,没有恳求或绝望,只有冷静和希望,“我至少想要点自己想要的。”

    “我不能,我——”弗朗西斯又看了他一会,然后闭上了眼。“哦,当然,”他勾了勾嘴角,让他痛苦得像要死掉,“别在意,我开玩笑的。”

    屋里陷入静寂,外面有人在喊路德维希。他们需要他去把波诺弗瓦搬到楼上,路德维希把弗朗西斯放到地上,他想给他披上件衣服,但不能暴露他已经进来过。“我很快回来。”他急促地说,一只手带着单薄的安慰在他肩膀上停留了一会,然后匆匆出去了。

    他当晚失了眠。弗朗西斯没有伤得很严重,对方很明白怎么让他感受到彻骨的疼痛还不至于没法工作。但路德维希辗转反侧,他在恼怒,又自怨自艾,他因为自己的懦弱睡不着,他一直在躲藏,他下定决心要隐藏,还自认为隐藏得很好。弗朗西斯发现了吗?还是他并没有发现,但他也向他表达了好感?多可怕的爱,会把他们两个都拉入万劫不复。这是爱吗?……不,这点无需质疑。他应该想的是,就该让这爱隐藏在黑暗里,闷死它,压灭它,让它枯萎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里?

    “我想要自己想要的”,他没有乞求他,他依然那么高傲,但他就像是在求救。那他呢?他该表达什么?……

    其他人的鼾声震天响,路德维希下定了决心,披上衣服,踏上了楼梯。

 

    “战争要结束了,你知道吗?”

    路德维希猛地回过神来:“对不起,您说什么?”

    他又路过镇上的药店。临近新年,他来给自己买几件私服。路德维希从来不是因为生活灰暗就凑合着过的那种人,他会努力把活着的每一天都过得体面,至少是充满尊严的。而且最近,他觉得生活比以前亮堂了那么一点。

    “战争要结束了。”那个巫师一样的老头坐在门口,半边身子藏在屋檐下的阴影里,但路德维希确信他在看他,“贵族们找了外国雇佣兵,但钱没给够。现在他们在商量着转投国王这呢。”

    “我没听说这事。”

    “哦当然,”老头笑,咧开嘴,露出尖牙,“但我有特殊的门道。”

    路德维希四下看了看,周围空无一人。市场热闹得紧,广场上人声鼎沸,但没人愿靠近这个屋子。他不知道这间药铺开在这有什么意义,不如说,他也不知道这店是怎么开下去,店主还没被赶走的。

    “他们总会有需要我的时候。”店主冷不丁开口,像看透了他的想法。

    路德维希心下一惊,压了压帽子快步离开。“你的眼睛很漂亮,不要把它们遮起来,”身后又响起那个幽幽的声音,“如果你需要什么,我们可以谈谈生意。”

    

    他回到塔楼。见他进门,弗朗西斯递给他一个包裹。

    “辛苦你刚回来还要再跑一趟,”他若无其事地说,“我的回信写好了,烦劳发往王都。”

    路德维希捏了捏那沓纸,很厚,好像有几个草案,附带一封信。他好像搞得很认真,而且都没再让他帮忙。他突然想开了?他还在胡思乱想,弗朗西斯打断了他。

    “买了新衣服。”他说。

    路德维希看了看自己制服下露出的袖口:“这么明显?”

    “没有,但哥哥我善于观察。”他依然大言不惭,路德维希笑笑,冲淡了手里那沓沉甸甸带来的违和感。“圣诞节,在你们聚之前,带瓶酒上来给我。”弗朗西斯继续说,“要是等你吃饱喝足了还能爬动楼梯,就上来跟我喝几杯。”

    路德维希点点头:“我会来的。”

 

    圣诞节前夜又下了大雪。雪覆盖了森林,好像把城镇和军营的灯光都隔绝在了外边。白天清扫出来的空地又被雪盖住了,这让监狱变得像个孤岛上废弃的灯塔,与世隔绝,反而更加自由了。这天连战场上敌对的两方都会暂时休战,更别说监狱了。囚犯们都得到了酒,醉醺醺地发出噪音。几个狱卒喝多了,在被雪覆盖的空地上跑来跑去。

    弗朗西斯对整座监狱里发出的欢闹声不屑一顾。他已经很久没有喝醉了,他不是那种会借酒消愁的人,看不起醉汉和失去理智的人。他庆幸路德维希没有跟那些蠢货一样脱了上半身在雪地里唱着歌跑圈。现在贝什米特坐在他对面,一杯红酒喝了半天,但整张脸都是红的。他已经在下面灌了不少啤酒了,祝基督生日快乐,他竟然还能爬上来。

    “你还好吧,小崽子?”

    “很行。”

    弗朗西斯嗤笑一声。他怀疑他是喝多了兴奋才会爬上来,他要是还有一点理智,就不会在这种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跑来见他。天真的小贝什米特,他不怕他趁他晕晕乎乎套点话吗?

    让弗朗西斯没想到的是,面对这种状态下的路德维希,根本没有他挑起话题的份。

    “你给国王送去的那沓纸,写了好多。”他说,“你开始认真干活了?”

    “啊,那倒不是。”他把杯子端到嘴边,“我有点别的事想和他谈。”一个不错的话题。他正想着趁这个话题继续往下探问,问问贝什米特过去的生活,路德维希盯着他,猛地凑过来了一点。他闻到了一阵酒气。

    “你真好看。”他说,“你知道自己很好看吗?”

    “是的,”弗朗西斯叹口气,放下杯子,“我知道得很。”这倒有意思了,小贝什米特变得很主动。他又开始有所期待,说不定他会采取什么行动,粗暴一点的?喝多了的人往往都会这样……他又失望了,路德维希什么都没做。他的吐息在他脸边停了一会,又坐了回去。

    他打量四周,又看他桌上那些书:“你不知道我有多惊喜。你不知道我知道你在这里的时候我有多惊喜。我喜欢你的书,我看了很多遍,都会背了。虽然有些是在胡说八道,但我觉得胡说八道得有理。”

    “………”不确定一个作者会不会想听到这样的“夸赞”,但弗朗西斯确实动了一秒的念头,想用铁链子把这个喋喋不休的年轻人捆到桌子上,等他酒醒了再看自己的狼狈样。可他还是被路德维希的长篇大论和频繁跳跃的话题整蒙了,酒精真可怕,能把一个闷骚变成明骚。

    “虽然我看出你是哥哥我的崇拜者了,说真的,你很不会装,”他试图把酒杯从路德维希面前拿走,却被他一把握住,连同他的手,“呃…”他乱了一秒,“…但听你亲口说还是很有意思的,我可以奖励你,你要是还藏着哥哥我的书,拿来,我可以给你签名。”

    “你很好看,你知道吗?”令弗朗西斯恼火的是他的话题又换了,他又重复了刚才说的话,并且捏着他的手。当然,这种感觉并不坏:“你知道吗,我很早就知道自己喜欢男人……太糟了,真要命。然后呢,我家有一幅你的画像,就在书房外面的走廊上。”他继续说,像在念祷文,弗朗西斯敢肯定基督不会想在自己生日听到这种祷文,“我喜欢那张画像。我甚至在知道你是那些书的作者前,就很喜欢那张画像,我觉得他漂亮极了……后来战争发生了,你被处决了,我就把它偷偷摘了下来。反正你不讨人喜欢,那时候画像拿出去也会被人踩几脚。所以家里都没人在意,觉得是仆人偷走了。我把它藏在床底下,晚上对着它手冲。”

    弗朗西斯笑了几声:“你还怪有幽默感的。”

    路德维希用真诚的醉眼看着他。

    他收起了笑容:“你他妈认真的?”

    他等着该死的小贝什米特给他解释,给自己开脱。毕竟,谁会在平安夜跟人坦白“你好,你是我过去的意淫对象哎,我是对着你手冲长大的”?但他等了半天,小贝什米特只又补充了一句:“但我觉得你本人比画像还好看。比画上的年纪大了一点,当然。但比画像有神韵多了。”

    “………” 

    他气得不行,但又觉得整件事很好笑。喝醉的年轻人舔着杯沿,还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弗朗西斯把手抽出来,又发泄般拍了拍他的脸(年轻人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啊,该死的,”他说,“你真是烦人。我不知道你们家除了军事课还教不教你话术和诱惑,但怎么说呢,你绝对是零分,但又从另一个诡异的角度冲上了满分。你太烦人了。”

    他拿起墨水瓶哐哐地敲窗户上的铁栅栏,直到两个还没那么醉的守卫冲进来:“把他弄走,这混账喝多了在我这胡言乱语。你们主子最近有把我气死这条命令吗?”

    第二天早上路德维希顶着头疼醒来了。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秒,随后记起了昨晚的事。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还记得昨晚的事——包括昨晚在弗朗西斯屋里说了什么。他没有烂醉,只是纯粹兴奋过头,而且多半是被过生日的那位报复了——他清醒地记得说过的每个字。

    他在床上哀嚎了一阵。其他狱卒当他头痛:“而且你是不是跟波诺弗瓦赌博了?”他们幸灾乐祸,“过去我们也被他坑过,你看现在我们都没人上去上这个当了。小心他那张嘴,你要是跟他赌下去,能被那个老流氓赢光底裤。”

    比输光底裤还尴尬。他在楼下扭捏了一天,迫于职业精神才在晚饭时上楼去。弗朗西斯挑着眉看他,他不想提昨晚的事,但弗朗西斯非要说起来:“焉头巴脑啊,情圣先生。昨晚侃侃而谈的雄风呢?”

    “……”事到如今,出于尊严,他也不想再隐瞒了,“是真的。”他想表现得轻浮一点,但事实证明他和轻浮这个词相差甚远,毫不情圣,蠢极了。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垂头丧气:“……算了,实在是不好意思,真的很抱歉。我现在尴尬得要死,别笑我了。”

    弗朗西斯抬起手腕:“多一次天台放风。”

    路德维希铁面无私:“那不行。”

    “你这个混账,”弗朗西斯扔了个纸团打他,“那就带着餐盘出去,打扰哥哥我看书。”

    他好像没有想的那么生气,路德维希想,是不是还有点开心?转身下楼的时候,他还听到弗朗西斯在背后幽幽地叹了一声,说拉丁语:“恐怕我会寂寞,在这里,或者在地狱。”

    他听懂了,但不理解。但半个月后,他明白了。

 

    他被召进了王宫。一封敕令发了过来,在其他人惊异的目光中,他被要求进宫面见国王。这是他第一次走进王宫,之前他只在宫门前接受了任命,去了那座塔楼。如今他走进了战争与阴谋的开始之地,见到那个开始了一切的人。

    国王还很年轻,或许和弗朗西斯差不多年纪。他很英俊,彬彬有礼,像个优雅的青年贵族,和路德维希想象中的大相径庭,但那双绿色的眼睛冰冷且戒备,他行礼,他打量着他。

    “我收到了一封信,来自您赶来的那座监狱,”他开门见山,弹了弹手里的信封,“您知道吗?”

    他抬眼看了一下,他确信是弗朗西斯寄来的那封:“或许知道,陛下。”

    “您知道里面的内容吗?”

    他想了想:“对您前段时间寄去的敕令的回复,我想是的。”他不打算说那几个帮弗朗西斯抄写的夜晚,直觉已经让他隐隐不安,他感觉自己被拖入了风暴中。

    “哦,确实。”国王说,“他写了几十页。讲真,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没这么认真工作过。”他半笑不笑,“除此之外呢,您还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陛下。”

    他举起那封信:“他希望,不,他请求我让你离开那个监狱,他让我给你更‘体面’的工作,如果不行,就至少给你庶民的自由。”

    他大吃一惊,双手都在颤抖。他不知道,弗朗西斯从来没跟他提过,他在盘算这个?从什么时候?他的呼吸粗重起来,额头出汗,上帝啊,他为了这个才认真工作?可他甚至没有——

    国王观察他:“是啊,把您放在那里确实不妥当,他说得对。我为贝什米特家发生的事感到遗憾,但请原谅,当时我一时不知该把您放在哪里。”他慢慢说着,路德维希听着那话,四肢冰凉。他又问:“您怎么想?”

    “我没考虑过,陛下。”他低沉地说。

    “那您不用考虑了,我会给您自由,弥补我过去犯的错。”国王回到书桌后,“我会给您自由,不给您其他的闲职。我想您厌倦争斗了吧,更想做个自由民?”这话依然在一下下捶打路德维希,他心里的不安没有减免丝毫。果然,那个人又开口了:“但我希望您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对于接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您来说,不会多困难。”他将一把带血槽的匕首扔在了他脚下。

    “杀了波诺弗瓦,您将获得自由。”面对路德维希惊恐愤恨的眼神,他拿起已经盖印的敕令,“不,我答应了他。现在您没有拒绝自由的权利了。”

 

    路德维希回来的时候,弗朗西斯已经明白发生什么事了。“瞧你,失魂落魄,看来我预想中比较糟的那种发生了。他要你什么时候割我的脑袋?”

    “三天后。”他沉声说。

    “不错嘛,还有点时间让我收拾东西。”弗朗西斯耸肩,“你来帮我。有些东西我宁愿烧了也不会留给他。”

    他狠狠掰住他的肩膀:“你从没有告诉过我!该死的,跟我的生活有关,你从来没跟我商量过!你凭什么就要用自己的命换我的未来?谁要你这么做了?”

    “我自己要我做的,为什么?因为我想做,我是自私的人,你不知道吗,我亲爱的仰慕者?”他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想让你别烂在这个鬼地方,你就会从这里出去。”

    “用你的命换?你这么想死吗?”

    “有点想,但也没那么想。”令人恼怒的波诺弗瓦这么说,“我赌了一把,考虑到了每种结果,这种没那么好,但也不糟。嘿,要不我们说点煽情话吧,不合时宜,但也没其他适合的场合了。知道吗小子,如果问我何时‘想活下去’的愿望最强烈,那就是看到你在这间屋里的时候。真希望能用这根链子把你拴在这里,看着你我才想要活下去,我甚至会思考未来……如果能有一个和你一起活下去的机会,我什么都愿意付出。但你该有应该有更好的未来。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别让那个混账困住你。”

    他拉住他的衣服:“来吧小子,杀死一个早就死了十年的人换一个自由的未来,这买卖划算。你看,杀死波诺弗瓦是个很好的象征,他会把你当成自己人——至少是个没威胁的人。他会把你扔到边境去,他会想杀我,说明战局明朗了,他不再需要我了。等战争结束,你可以在那里重新开始。”

    他看到了他腰间那支匕首:“哦,他给了你一个信物,原来如此。”他说,“他要你用这玩意刺进我的心脏吗?就像在祭坛上杀死一只祭品那样?挺好的,至少是个体面的死法。我用那支匕首刺伤过他。”

    “哦是的,你们总有很多秘密,很多盘算。”路德维希狠狠地说,“只是我不知道。”

    “你到底在生哪方面的气?难不成还有吃醋方面的?上帝啊!”

    他没心情跟他开玩笑。他站在那里,手狠狠捏着波诺弗瓦的肩膀,他把他弄得很疼,皱着眉,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他该怎么打破这个局面?国王的特使会在三天后到来,他需要当着他的面把匕首刺进弗朗西斯的心脏,那时候打伤使者,带着弗朗西斯逃走?或者在这之前就让弗朗西斯逃走?不,其他狱卒会阻拦,而且因为妹妹,弗朗西斯不会同意逃走。再去求国王?那更不可能……

    他仍然心乱如麻,突然唇上一热。弗朗西斯给了他一个吻,并轻轻舔着他的牙床。

    他挣脱:“不。”

    “做都做过了?一个吻而已?”

    “那不一样。”他固执地说。是的,这种情况下——他不要这个吻,不管是为了安慰,为了告别,还是纯粹泄欲的邀请,该死的,他都不要。

    “我懂了。”他笑笑,“对不起,先生。”

    啊,他好恨波诺弗瓦的理解力。他更恨他凭借这种自信肆意妄为,他凭什么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弗朗西斯还在看他:“哦,别老低着你的眼,好像要哭一样。”他说,“你有那么漂亮的眼睛,应该多拿来给人看。”

    他的眼睛。他突然觉得一束光照进了心里,他猛地跳了起来,眼里大炽的光吓了弗朗西斯一跳。他简直欣喜若狂,捧住他的脸狠狠吻了下去,直到弗朗西斯双腿瘫软,在他的控制下挣扎起来。

    “我没空陪你烧东西,”他放开他,一把把摇摇欲坠的男人捞住,不顾他昏头转向一头雾水,把他拎到椅子上放好,“上帝啊。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战争结束了。被大贵族们放进国门的雇佣军背叛了雇主,转投国王麾下,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公爵们为引火烧身,领地被没收,庄园被焚烧,一些人被押回首都斩首,另一些就地正法,尸体被挂在路灯上。国王举办了盛大的凯旋式,并宣布大赦天下。整个王都笼罩在一片欢乐中,但不管是欢乐的氛围还是赦免令,都与路德维希和弗朗西斯无关。

 

    三天以后,王宫的使者如期来到。这是个大晴天,但即将被处决的是个早已死亡的人,所以行刑时间定在天黑之后。使者在黄昏时分抵达塔楼,这里一切如常,和每一天都没有区别。

    弗朗西斯安静地坐在他的囚室里,正慢条斯理地享用晚饭。他看着外面的夕阳,叉子在盘沿上断断续续地敲一首歌。使者在门前站了一会。

    “伯爵好雅兴。”

    “我看过一个东方话本,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应该在刑台上抚琴一首,”他说,“我一直希望能有个机会效仿。但这又没琴给我抚,而且说到底我也不会弹琴,就剩个仪式感了。”

    弗朗西斯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他掏钱给几个狱卒,并把自己一些绸缎衣服出去,让他们旁边的森林里为自己准备了一个墓穴——效仿古代哲人的石制墓穴。没必要再去其他地方了,不是吗?他早就已经死了,世人都以为他被挫骨扬灰。他只需要把声名留下去,肉体只是尘土。他把一些没出版过的手稿都送给了路德维希。这个让他想要活下去的人,甚至会奢望未来的人,会送他最后一程的人,他是托付这些的最佳人选。

    “您的朋友呢?”使者问,他在问路德维希。

    “我让他去给我拿一杯酒。只要一杯,以防我喝得过醉错过了死亡的一瞬间。人这一辈子可就体验这一次。”

    路德维希上来了,带着一只酒杯。他瞅了使者一眼,从他身边挤了过去。弗朗西斯抬眼看了一下,皱起了眉:“你的眼睛怎么了?”

    他一只眼上缠了纱布,还有渗出来的血迹:“哦,别在意,”他说,避开他的视线,把杯子递过去,“昨晚我摸黑起夜,撞在了门框上。”

 

    天黑了,行刑地点是塔楼后的一片空地。其他狱卒都知趣地回避,并关上了窗户。弗朗西斯在空地站定,看着路德维希:“什么都不需要,”他看着他手里的黑布,“你可以给我一个拥抱,跟我聊着天,准备刺的时候打声招呼就行……哦,”他看了一眼远处的使者,“算了,按流程来吧。刚才那念诏书的环节我都忍完了。”

    路德维希一直很沉默。“你不打算跟我说句话吗?”弗朗西斯问。

    “好吧,你可能还在生我气。”他笑笑,有一丝失望。他颤了颤,咳嗽了两声。刚刚喝下去的那杯酒让他觉得不舒服,像是醉了,又觉得浑身无力。但他顺从地抬头让路德维希盖住他的眼,然后跪下去。路德维希扯开他的衣服,露出胸膛,他发现他的手心都是汗渍。

    路德维希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他寄走了弗朗西斯的手稿,按他枕头下面那封信的地址,寄给了他的妹妹。他趁着弯腰扯开弗朗西斯衣服的当儿微微侧了侧身,稍稍遮挡了使者的视线。他拔出了匕首,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他要抓紧时间。酒里的东西开始发挥作用了,弗朗西斯已经感觉不舒服,他在皱眉,清着嗓子,摇摇欲坠。他的手心全是汗,冷静,他告诉自己,时间算得很准,现在一切都好。

 

    “我付给你定金,”他说,“等到你的假死药发挥作用,那个人得救以后,你就可以拿走我另一只眼。”

    “当然,没问题。”药铺老板说,“我卖东西向来童叟无欺。原来你是要救塔楼顶那个人,”他继续说,“说真的,他可比你值钱。他那只被雅典娜吻过的右手,还有他的舌头——如果你愿意付那个,你两只眼都能留下。他比你值钱。”

    “不,我们按说好的付钱。”

    “用你的命换也可以,比瞎着过日子要好,不是吗?我一直很仁慈。”

    “不,”他说,“我接受过训练,知道怎么在黑暗里生活。没有眼睛我也能想办法——我要和他一起活下去。”

 

    他把匕首刺进了弗朗西斯的胸膛,微微避开了心脏要害。弗朗西斯倒下去了,粘稠的血顺着血槽流到了他的手上。使者过来了,检查犯人的鼻息和脉搏,又检查那支匕首,随后连着血插回了鞘里。

    “做得好,阁下。”他对路德维希说,“您做完了陛下交代的事,您自由了。”

    路德维希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信封,面目表情:“如果您允许,”他说,“我把波诺弗瓦带到墓穴去,这是他遗书上写的。”

    使者点头,让开了路。路德维希抱起弗朗西斯毫无生气的身体,向森林走去。

 

    “我需要你后半夜派人到森林里来,”他对那巫师说,“因为我必须得刺伤他,我需要你带他去治伤。一切顺利的话,我会在明天早上去找你,把另一只眼睛给你。”

     “放心,”巫师说,“我一向准时。”

 

    他带着弗朗西斯走进森林,回头望了望,使者似乎没有跟上来,他停在了森林的入口处。树叶簌簌响,远方传来几声枭啼,他四周静寂无声,只有月光透过树叶落下来,他突然感觉到一阵放松,继而是无止境的空洞——这就是自由?这是自由的感觉吗?

    他下到了墓穴里,把弗朗西斯放进备好的棺材里,并用身上藏的纱布和药做了简单处理。巫师得后半夜赶过来,假死药能让弗朗西斯撑到那时候。他轻轻盖上棺材,他会把他带走的,然后我明天一早会去找他。他会失去光明,但弗朗西斯会活着,他们都会活着。然后——他们会有新生活。

    他想得太出神了,没有意识到身后出现的一道人影。

    ——波诺弗瓦还是高估了自己。或者是长久与世隔绝,他丧失了对国王的判断能力。那个人已经没有基本的仁慈,也不打算为怜悯波诺弗瓦的死亡而放无辜的小贝什米特一马。他给了他自由——在另一个世界的自由。

    他感觉到了剧痛,另一只剑刺进了他的胸膛。不是那把匕首,不是那个使者,今晚王宫还有其他来客,他等在这里,准备彻底解决这件事,让这个墓穴更加物尽其用。

    路德维希倒进了墓穴,这一剑没有偏差,正中心脏。头上的石板被盖上了,他听到收剑的声音,听到脚步声离开。周围一片黑暗,在他失去意识前,身下的棺材里发出了细微的响动。

    一只乌鸦在枝头注视着这一切。片刻后,它叫了两声,飞走了。

 

   “——波诺弗瓦小姐,您的信。”

   莫娜·波诺弗瓦一个人住在这座边境的小镇很多年了,经营一家小小的牧场。她最近经历了一些奇异的事,令她激动、恐惧而不解。

    大概一周前她收到了一个包裹,来自王都附近的小镇。里面放着一沓整齐的手稿,作者是她早已离世的兄长。包裹里附带一张纸条,陌生的字迹请她保管这些珍贵的稿子,而且——“我想未来还会有新的惊喜给您,祝您身体健康”——这么写着。

    今天她又收到了一封信。只打开看了一眼,她就激动地拉住了信使的肩膀。那上面还是那个陌生的字迹,寥寥数行,几乎要让她的心从胸膛里跳出来。

    被摁住的是镇上邮局的伙计,几乎从未给她送过信。“是谁给您的?”她问,手在颤抖,“信没有封上,他是亲自交给您的吗?”

    “是的,一个男人交给我的。他没有说话,只是上面写了您的地址。”

    “他长什么样子?”

    “一个长发男人,他似乎不能说话……嗯,他眼睛跟您挺像的。”

    “上帝啊……他是一个人吗?”

    “不女士,”伙计回答,“是两个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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