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法中心本的稿子,是一战
普通人(英国人)视角,第一人称回忆录形式注意
这篇应该是写完所有以后自己最喜欢的一个了w
这一系列的稿子我看了看发现字数都好多,再一看是注释写的多(捂脸)
祝食用愉快!
——献给我的亡妻,她是我生命中短暂盛开,却是最美丽的那一朵玫瑰。愿我们的女儿幸福长大,她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如同她的母亲。
——致海峡对岸的那个国度,我曾在那里生活,为他战斗,也从那里埋下妻子的灵柩。她爱着他,我也留有对那片土地的感情,现在愿他平安,硝烟过后,罂粟田旁,鸢尾盛开。
事先说明,这不是一本回忆录。
这是对过去日记的整理和补充,或许只是个自娱自乐产物。
我是个英国人,在1914-1918年席卷欧洲的那场大战中,我曾作为军医前往法国,并与那个国家的人并肩作战。我认识了很多人,他们有的蛮有趣,有的已被我遗忘,其中还有一位极其特殊的。我曾用日记的形式记下了那时生活的零散片段,而现在,我正在捡拾它们。
1914 - 8 - 6 (1)
汽笛声响了,船已驶离码头。今天的天气不错,至少海上是的。
人一生会想写多少东西?
我不知道。也许人只有在需要精神寄托的时候才会想写东西,就比如说现在。从我的角度看出去,岸上那些挥舞着手帕的人影和敲敲打打的乐队仍然清晰可见,但他们正在离我远去。我尽量避免想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让精力集中到手头这个小本子上。记下日期后,我透过舷窗,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海是蔚蓝色的,跟天空是一个样子,身在船舱之中我嗅不到她特有的腥咸味。海峡之中风平浪静。时值初冬,我刚刚离开不列颠那潮湿的小岛,现在跟船一起摇晃在英吉利海峡上。多佛尔海港已离我远去,更广阔的大陆正在桅杆正对的方向缓缓展开。这不是我第一次到法国,我的法语也还流利的很,但距离上次与这个国家相见,也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不知道法兰西还是不是很多年前的那个样子,就是我还屁颠屁颠跟在老爹后头,一脸迷茫地听他用陌生语言跟异国人交谈时的样子。
说起来,老爹这会估计还在跟我生气。从我背起行李离开家的那天他就没给我写过几封信。想想也是吧,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却违背了他的意愿,扔下他在政界苦心经营多年的人脉不用,在这种乱世转身进了军队,还不是扛枪的那种,是在后线扛医疗包的那种,天哪。
现在他在老家安闲地享受乡村生活,而我的面前还有生死未卜的路,但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无论怎样都不会后悔。时至今日,战争已经在我还没触碰到的地方蓄势待发,法兰西被卷入战争的第二日,不列颠也决定迈入战场,所以我才在这里。德意志在海外肆无忌惮的横行也让英国人越看越不顺眼,因此这海峡两岸的邻居难得开始并肩作战,来“履行一项庄严的国际任务”(2)。想想我将是跨过海水来到欧陆的第一批军人,还有点激动呢。
正写着字的当儿,我听到船头处传来了嘈杂声,隔壁的船舱也一阵骚动。想必法国已经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好的,短暂的海上度假结束了,该开始工作了。
希望上帝眷顾我,别让我在这危险的工作里早早退场。
1914 - 9 - 6 (3)
在加来港待命的第二个月,我终于被调往内陆。命令是在昨天的午饭时分下达的,当时我还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牡蛎壳子。运兵车很快就停满了门口,说实话,每个人都还挺兴奋的,年轻的士兵们脸上都带着亢奋的神情。和平的日子虽好,但我们又不是上这来聚餐的。
九月初,将联军逼到中部的德国人合并了兵团,气势汹汹地向巴黎的门户——凡尔登地区压逼而来。初尝胜利的滋味,他们大概想此役一举打通法国首都的通路,在短时间内迅速解决这场战争,但很明显法兰西还不想就这么轻易地丢掉胜利。在经历了19世纪的革命动乱和20世纪初与这个新兴邻国的博弈后,这个老牌欧陆霸主还不曾沉沦过。这一次他似乎想通过这次战争,重新向世界强调自己的地位。如今,霞飞元帅(4)想在马恩河畔一雪前耻了,据说他亲自往英军指挥部跑了好几趟。但直到今天我们才被调到这里——看起来这趟浑水让不列颠犹豫良久,到最后还是进来了。
我们沿着原野走,一路所见的都是初秋时的天高云淡。方向感好的战友有点兴奋地跟我们已经接近巴黎了,说不定还能看见埃菲尔铁塔呢——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这还远不到首都巷战的时候,希望永远都别。
我们在一处河岸下了车,这里是城郊,附近有一个小村庄,军营离我们不远。此时正处炮火的间隙,但河水浑浊,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味道。此情此景让我的心瞬间紧绷起来,身边哪怕是最大大咧咧的人也收敛了笑容——我们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战争的漩涡之中。
我去指挥部报道,几个熟识的军官向我点头,有几个还是老爹推荐我认识的。除了熟悉的英国面孔,屋里还有穿着不同军服的人,他们是法国人,被我的到来吸引了注意。我转过身去,用法语跟他们打了招呼,准备回答他们的问话。
“唔,英国人?”
我应了一声,想着这群法兰西军官会不会下一秒脸上就会浮现出他们对待英格兰人时那副藏都藏不住的高傲态度,不过万幸的是没有,他们的态度还算客气。至少现在我们是盟友。
屋里的气氛不算糟。我扫视了一下四周,屋里的两三个人在看着我,剩下的人忙活着他们自己的事,写着什么,或者端着个杯子,眼睛盯着窗外的枯枝。问我话的军官冲身边的记录者点点头,我觉得我很快就能走了。
在注视着我的几个人中,其中一个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有一双蓝紫色的眼睛,没有戴帽子,裸露的金发在脑后扎成一束。他与那些军官穿着相同的制服,却总显得与众不同。
他打量着我,跟其他人一样,在审视着这个即将跟他们一起度过一段时间的英国军医。那双眼睛里没有多余的东西,当我回望过去的时候,他礼节性地笑了一下。
我却觉得这笑容有点眼熟。
1914 - 9 -12 (5)
战役结束了。
这一周我都没腾出时间拿起笔。等我到处找本子的时候,发现它差点被战友撕了当厕纸。唉,乱世之中就算是个本子都自身难保呢,开玩笑的。
讲真我现在挺累的了,总会有人从战场上被抬下来,三三两两的。我的神经也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直到现在才昏昏欲睡地放松下来。但至少我们胜利了,德国人在后退,巴黎这鲜美的珍馐他们短时间是吃不到了。这场战役可以被称作是奇迹,法军那边,霞飞元帅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但这并不是促使我拿起笔的原因,我没打算战后写一份回忆录,所以也没必要记载下战争的胜负和细节。现在,我只是想记下一点让自己好奇的,觉得有趣的事情。
事情发生在昨天,大概是下午两三点左右的样子吧,他们从前线给我送来了一个人。那人看起来还很年轻,他的腿部中弹,现在伤势已经十分严重,看来在中弹后没有好好待着。治疗的难度并不大,但我扫了一眼他的军服,这很明显是个法国人。
我抬头瞪了一眼把他抬过来的人,意思是你们怎么还跑到法军阵地去绑架盟友了。面对我这样的眼神,他举起了手:“不是我把他弄到这来的。是我们看见他在我们阵地的边缘乱跑,还没等我们把他喊过来,他就摔了......”
我看了一眼那年轻人,他正躺在担架上脸色煞白,动不了,还听一群人用异国语言围着他嘟嘟囔囔,这感觉肯定非常难受。我叹了口气:“好吧,把他抬过来。”
“嗨,伙计。”我一边忙一边说,顺便分散他的注意力,“你怎么跑这边来的?”
他看了我一会,好像过了一阵才分辨出我说的是法语,都让我怀疑他是不是个比利时人了。不过他最终还是回应了我的话。
“我在找人……”他说,“炮响了以后我大概是脑子晕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到这边来了,抱歉……”
“那你真能跑。”我感叹了一句,“你找什么人?战友?”
“上…上司…”
“啊?”
我还想再继续问两句,但有人进来了,打断了这段对话。屋里有了一阵骚动,从眼角的余光望过去,他的服饰也跟这里格格不入,那是法兰西上级军官的制服。他走进来了,然后四处张望了一下。
那人在屋里顿了顿,似乎是想说点什么,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刚想张口问他有何贵干,我的病人就像触了电一样从我手下弹了起来。
“波诺伏瓦先生!”他像要搭上身家性命一样拼死了朝那边挥手,“我在这!”
那人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向这边转过身来:“啊,亚诺。”他说,“再找不到你,哥哥我就要去数阵亡者名单了。”
“我怎么样都好,只要您没事就好。真是惭愧,是将军们让我跟紧您的,结果炮一响我就把您给丢了。”年轻人拉着来人的手,一副悔不当初痛哭流涕的模样,“结果最后是我受了伤还让您满世界找我,这真是……哇!”
我没等他倾诉完,直接一把把他按回了床上。无视他哀怨的眼神,我简明地告诉这位来访的长官,如果他不想接下来的日子都用轮椅推着他的军士穿梭在战场上的话,就让他老老实实躺着接受治疗。
那年轻人多半是不服气,仍然不屈不挠地伸着半个身子试图再跟他的上司拉近一点距离。我一声不吭地把浸满酒精的纱布贴上了他的伤口,他浑身一抖,老实了。
是总要受点苦头才知道听话的法国人呢。
伤员不吭声了,就是时不时还会因为疼哼哼两声。我麻利地给他包扎,想着赶紧弄完让他走人。那军官还在我身旁,饶有兴趣地看我挥舞手里的止血钳和绷带。
“那个,这位将军,”看他没走我说,“等我把他的腿固定好,看着确实没事了,就会找两个人通知你们把他带回去.....您可以先回去,不用担心。”
说完这话我又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像模像样地敬个礼,这人看着军衔挺高的。他抬手制止了我的动作:“不用,您手里的活比这些繁文缛节重要多了。感谢您把亚诺留在这里,我就是过来碰个运气,没想到还真碰着了。”他笑,那声音莫名地有些耳熟。
直到这时我才得以抬头认真打量面前的人,一个看起来还很年轻的法国人,相貌可以用清俊来形容。我意识到我们曾经见过,在我去报道的那天,他正是站在屋里的法国军官之一。
他又站在我面前了,少了压抑的气氛后,他看起来倒是平易近人。除了仿佛久经战场的坚毅之外,他没有多少军人的肃杀之气,我也就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了几秒,那双眼睛是蓝紫色的,让我想起河岸上的鸢尾。
在示意我继续工作后,他稍稍后退了一点,观察着那个叫亚诺的士兵的脸色。看了一会他大概是放心了,再次跟我点了点头,转身离开。那时我多少有点恍惚,直到人出了门才反应过来。
今天我一直忙到夜里,把人送走以后,又处理了一大堆琐碎的事。实在是太累了,连亚诺临走前跟我道谢都应得迷迷糊糊的。但等到真躺到床上,朦朦胧胧开始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时,却又越想越精神。最后我干脆起来了,开始找本子。
“河边的鸢尾”,这让我想起了一点往事。在我还没有桌子高的时候,还跟家人一起住在巴黎的岁月。那时候老爹是大使馆里的官员,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闲暇时候全家会一起到郊外游玩,那里有一片开满鸢尾花的河岸,这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忆了——但现在即使让我找,也不知道它在哪了吧。
哦该死的——过去的记忆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
从那天在军营里就感受到的莫名熟悉感,那个法国军官——我想起在那里见过他了。
在巴黎,在一场我跟老爹参加的晚宴上。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大人们”的生活,还兴奋得不得了。那时老爹去跟一个人握了手,在懵懂的我看来那是个大人物。而那个人,分明今天下午还站在我面前。
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外貌竟没有一丝改变。
1915 - 10 - 24 (6)
最近没什么好说的,日子过得不算好,但睡眠挺好。
今天那个村子里的姑娘朝我笑了笑,她长得真不错。
1916 - 1 - 30 (7)
天气糟透了,从一周前气温就持续下降着,我眼瞅着路边的枯草都像被冻住了一样僵在石头缝里。不过过了几天清闲日子,心情倒也不错。
战斗和冲突的次数减少了一点,德国人的攻击开始变得零零星星。不知道是主战场转移了还是对方也受不了这讨厌的温度了。想想也是,即使是神经病一样的德国佬,大概也不愿平白无故地受这天寒地冻吧,还不如窝在战壕里干杯啤酒来的爽。
我逐渐习惯了战火里的生活,家里来过几封信,母亲写的,看来老爹还是不愿理我。不过按母亲的话说,“他其实在意的很”。我笑笑,把那些信收好了。
战局已经僵持了很久,我们暂时没有继续在接日的炮火里摸爬滚打的机会,这是个好事,谁也不希望醒过来以后发现自己缺胳膊少腿吧。
今天也冷的要死,我在屋里待命,完全不想到外面去。早上有几个送东西的法国人进来过,我跟中间已经熟识的几个打了声招呼,然后逛荡过去看他们送来的东西里有没有食物——讲真,他们那边的伙食确实比我们这边好多了。
跟法国人熟悉后,发现他们倒也没有那么讨厌。这海峡对岸的邻居已经看对方不顺眼好几个世纪了。在英国人眼里,欧陆上这个隔海相望的国家是足够令人厌恶的,他大摇大摆地霸占了西欧最丰饶的地区之一,国民自私,傲慢,不近人情(当然了,我也听这里的人用相同的词儿来形容英国人)。不过接触时间久了,他们还是挺值得交往的。
最初跟法国人交谈时,你能感觉到他们是有戒心的。他们习惯性地把一切都隐藏在表面的客气和警惕之下,什么都不愿透露给你,哪怕是问前天晚上吃了什么。但当他认定你是自己人后,就会自然坦诚地跟你侃侃而谈。虽然这种确认可能要等很久,会磨光你的耐心,但只要是到了这个阶段,你就会发现再想从他们那里知道点什么总不会很难,只要不是军事机密,或者他的银行账户之类的。
我从他们那里打听关于那个军官的事,原以为问不出什么的,毕竟我不知道个中细节,也不知道那位将军到底属于哪支队伍。但现实出乎我的意料,当我提到那人的特征后,他们几乎是众口一词,都表示认得他。
弗朗西斯·波诺伏瓦——这是他们告诉我的那个人的名字。我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它不属于任何一个名人——军官,政客或者是艺术家。我尝试去知道更多。
他来自哪里?来部队任职前的职业呢?还有没有亲人?……年龄呢?我觉得自己像个查户口的,在尽量不招人怀疑的范围内细致地询问着。但得到的结果,一点都不清晰。
“波诺伏瓦将军从来没有对人说过他的出生地,甚至连提都没有过。他无名指上没有戒指,也没有接到过任何私人信件。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但没人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纪。你提到的这个人神秘得很呢...听说他在巴黎有寓所,也有人在闲聊里听他说到住在里昂时的故事,但他对南方也了如指掌,时常夸赞阿城附近的历史和村落风光....总之,他不算是个高高在上的人,但却总能让人感觉到距离感,好像跟他不是生活在一个时代。”
“如此说来,为什么你们都知道这个有距离感的人呢?”
“这个啊。”被我问的那人笑,“因为有关于他杂七杂八的传说呢。”
“可能是故乡和年龄都不明的原因吧,”他这样说,“总有人拿他的身世做文章,当然是私下里。今天说在史料里发现他的画像啦,明天说其实波诺伏瓦将军是法兰西学院的内部成员啦,最扯的,我还听人说他爷爷在五十年前跟这个人合过影,从那时候开始将军就是个帅小伙了。”
这样的回答,不知道是有用没用。一方面这种流言蜚语样的答案本没有参考的价值,但另一方面,这流言未免跟我自己拟得出的结论太过相像了。
我听说过一些传说——类似于永生不老的人。关于这种存在的说法也不算少了,在英国时我也听过,议论者们甚至能说得绘声绘色。我不曾苟信各种乱七八糟的说法,但也不像很多人那样对其嗤之以鼻。其实啊,要是说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些跟我们“不同”的人,不算是天方夜谭吧。
但谁知道呢。
我也没空去管这些了。刚刚的紧急集合宣布了明日转移的命令。大部队将前往香贝尼,据说德国人正在前往那里。好吧,这群疯子还是不愿闲着。
那就这样吧,战争又要来了。
1916 - 6 -25 (8)
血,血,到处都是。地板上,墙面上,担架上,还有空气里,缠得人要窒息了。血浆,血腥气,到处都是。还有僵死的尸体,他们身上甚至连血都没有,直接被致命的毒雾带走了生命。
最开始拿起笔来的时候,我的手还是麻木的。长久地重复机械的动作,看相同的东西,整个人都像是在福尔马林里泡了好几天一样,可以直接做成标本了。
凡尔登——在过去,当人们提到这座北方城市的时候,口中说的会是这座小城幽静迷人的风光,默兹河上的水波,或者凡尔登大教堂的钟声。现在的人们提起它,口中说的是地狱。
这是被困在地狱的第几月了?好像是第3个,或者是第4个,我记不清了。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初春时节,现在天气已经渐趋炎热,不过都一样。泡在血浆里的人没心情关注季节变化,我已经几天没合眼,周围始终躺满了垂死的伤员,被炸断的残肢断臂,模糊的五官,残留的怪异味道.......不说了。
上午的时候有人来替了我的班,让我去后面躺一躺。像死人一样睡了不知道多久之后,我被远处的炮声惊醒。外面的人似乎还能撑住,现在我在写东西,找点自己还活着的实感。
先说说我为什么在这里吧。几个月前战争在这里打响,德国人的数量多得像沙丁鱼一样,法军在只有几个师的兵力下仓促应战,拼死守垒,那时我仍与英军大部队留在巴黎附近。随着战事加紧,凡尔登的伤亡越来越多,驻守那里的菲利普·贝当元帅仍下令死守,并派人寻求增援。就在那时,会法语的我被选中跟着法军的增援部队来到了这个地狱。时至今日,战争仍围绕着这个小城展开,法德之间的拉锯战愈演愈烈,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这是一场赌上命的博弈,两个国家都已经杀到失去理智。看着现在的一切,我真想把一千年前在这里签条约的那几个老东西从坟里提上来。要是当年秃头查理和日耳曼路易愿意老老实实保留下祖父的帝国,是不是今天就不会演变出这两个倒霉的国家在这里干这场倒霉的仗(9)。
不过说这些也没用,即使在毒气弹下,法军仍在且退且战。而德军来势汹汹,他们好像下定决心要在凡尔登将法兰西的血放光,然后进一步——扼杀他的心脏。
前线的形势不甚明朗,每天都有人被抬下来,这间被当做临时医院的小教堂人满为患。往往是一个还没离开,又有一群被送进来。其中也不乏熟悉的面孔。跟我熟识的法国将士,他们有几个就在我的手边断了气。
大概在半个月前,那时前线的战争变成了消耗战,法兰西和德意志都在用自己的生命力跟对方争夺时间。那天的战斗直持续到正午时分,我迈过摆满了医床的圣堂,看见又有几个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在担架上,我看见了那个人。
那张脸还是那么熟悉,却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得有些慑人。波诺伏瓦——我记得他的名字——的双目紧闭,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看到血从他的军服下不断渗出来。
我立马蹲到他身边,动手撕开他的衣服,这时我注意到他身上并不是那身高级军官的制服,而是军士的普通军装。未等我仔细思考这其中的缘由,他便剧烈地喘息起来。这昏迷中的人好像还在跟谁较劲,甚至从牙缝里挤出一些不成调的怒吼。他狠狠扯住了我伸过去的手,力道大得像要把它捏碎。
我制止了一旁想按住他的护士,顺势掰开那只手将它包扎起来。那上面有一道骇人的口子,不像是机枪和炮弹所致,更像是跟人肉搏时留下的。而他身上的其他伤处就都要拜这些武器所赐了。我研究着那道伤口,然后就在我的注视下,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我看到那个口子正在缓缓愈合,翻开的血肉像花瓣一样慢慢合拢,血液也不再涌出。虽然速度很慢很慢,但它确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我修复着。
多么令人惊讶!它正在我的眼前发生!
我看了一眼周围,所幸谁也没注意到这边。于是我叫了几个人一起,把他连床抬进了里屋。
看来先前的想法得到印证了,我确实遇到了一个特殊的人!他有长久的生命和强大的恢复力,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他没有住在古堡废墟里,也不在远离尘世的深山里,就这样跟我们一样,奔波在战场上。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这个人看起来跟其他伤员一样衰弱,也没见他有挥挥手炸掉一个山头的特异功能。他现在只是我的病人。
我把他安置到一间安静的偏房里,在做好伤口处理后,我出去照料外面的伤员们。等我再走进来时,他已经醒来了,半靠在床头。在我进来后,他的目光转了过来,并认出了我。
“是您。又见面了。”他微笑,抬手算打了个招呼。在清醒过来之后,他不再有昏迷时的愤怒和狰狞,举止又变得像个优雅的绅士。
我点点头,表示认得他:“您不要乱动比较好,伤口……”我欲言又止,目光停留在对方身上那些包扎好的纱布上。
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纱布,白纱上还渗着一丝血,不过我相信那里面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我需要解释什么吗?”
“不用,将军。”我回答,“我要是想要个解释,您晕着那会就被我送到研究院去了。”
“听起来挺吓人的。”他耸了耸肩,这个动作牵到了伤,他皱了皱眉头,“不过大概让您吓了一跳吧。讲真哥哥我醒来发现自己被抬到这来了,自己都有些茫然呢,”
“毕竟这会伤员太多,乱成了一片。而且您不用在意,我知道您是……不同的。”我含糊地打了个手势,“那个,虽然这么说有点唐突,但在之前…很久之前,我们见过的。”
“哦。”他略带惊讶地叹了一声,“很抱歉,在哪里?”
“在巴黎。我跟父亲参加过一次晚宴,在那里见过您。您大概不记得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没这张桌子高呢。”
“令尊是?”
我说了老爹的名字,又补充了一句:“大使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他点头表示懂得了,面部表情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对自己的特殊身份被人知道一事表现出习以为常。
这种感觉真奇妙。明知道面前的人是特殊的,我却并不觉得大惊小怪。是这种存在本就不让人就得压迫感的原因吗?他看起来与普通人并无一二。我查看了伤口,它们跟我想的一样恢复迅速,完全不用担心。
“说来,上次我见过的,您那个下属,他怎么样了?”
“您问亚诺吗?我让他去后线呆着了。”他笑了几声,“他本来是被派来‘保护’我的人之一,嗯,说是保护,其实就是为了看住我不到处跑呢,他们都这么希望。约瑟夫·霞飞,菲利普·贝当,包括福煦和雷蒙·普恩加莱.....”他一脸随意地念着这些大人物的名字,“不过事实证明,哥哥我在战场上的灵活度比亚诺高多了。趁上次那个机会,我让他去好生歇息着去了。”
“于是您获得了自由?”
“暂时的。”
拥有无尽生命这样令人欣羡的东西,却仍在追求自由的人呢。我瞟了一眼那件破破烂烂的军服,猜想他今天是怎么跑到战场上去的:“您不需要跟那边通个信吗?我猜他们一定在找您。”
“不必,过一会我自己就会走。只要您保守秘密,别把哥哥我今天伤成这样的事告诉别人.......可以嘛?”
“只要您觉得这样做是妥的,那我这边就没什么问题。”我笑,“我们算是认识了,我也有义务为自己的病人保守秘密。”
“哦,感谢您。您真坦诚呢,一点不像个英国人。”
“您这话什么意思!”我有点不满地提高了嗓音,“那我可以说,‘您挺平易近人的,一点不像个法国人’么?”
“哈哈,抱歉,抱歉。”
窗外又响起了枪声,夹带着震得房梁都在抖动的炮声。波诺伏瓦将军仔细听着,直到一轮炮声结束。他叹了口气,脸上没有了笑容。
我也不再说话。灰暗的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褪掉了表层的微笑以后,那张脸上显露出的表情复杂极了。除了愤怒和痛心,好像还有其他东西。
——还有的,那是什么呢?
“啊,我走神了。刚刚我们说到哪里?”
我摇摇头。
“像您这样的人很多吗?”
“跟国家一样多。”他说,“您的国家也有一个哦。”
“听着像故事一样。”
“是啊。这世上有多少故事,又有多少是事实呢。”
“青春不老的人啊,”我感叹,“像彼得·潘一样。”
“彼得·潘?”他重复了一遍,“不,哥哥我比他要差一点,至少没法维持童真,也去不了永无乡。”他说,“不过是个有意思的比喻。”
“不过啊,青春不老什么的,”他说,“若不是如彼得·潘那般乐于遗忘,可就不是个能写进童话的好故事啊。”
“这是什么意思,将军?”
他摇了摇头,目光望向窗外。我随着他看出去,外面只有寸草不生的战场。
1916 -7 - 1 (10)
阿门,阿门,上帝啊。
这样该死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真是没完没了。
听说第4集团军正从马里库尔突击,这次又会有多少人死在堑壕边?
原谅我这种消极的语气吧,因为实在是——
唉,战争啊。
1916-12-15 (11)
清晨,今早的空气是干冷的,令人不适。但至少现在的情势让人心里振奋。毕竟没什么比看见敌人溃不成军更开心的了。
法军在持续向前推进,我也要跟着转移。那么就等到今天结束,我再来把这日记写完吧。
最后的那篇日记我没能写完。1916年12月15日,我在凡尔登战场上随军转移时,一颗炮弹落在了我的不远处。等我再睁开眼时,就是在医院里了。他们说我的腿受了很重的伤,差一点就被截肢。我到底还是没能撑到大战结束,就被提前送下了火线。
回到英国后,是老爹来接的我。从那之后我们没说几句话,不过也没有再争吵,经历过生死之间的摸爬滚打后,我似乎是一下子摆脱了幼稚,成熟起来了。
1918年,大战结束了。我没能亲眼目睹大战的结果,但谁都知道协约国获得了最后的胜利,法兰西——那个我曾经战斗过的国家,收获了属于他的荣耀。不光是东北边境被收回,他重新恢复了欧陆最强国的身份,正迎接来一个“黄金时代”的到来。但欧洲上空的乌云未曾散去,摇曳的阳光射到地面,片刻温暖令人贪欢。
我在疗养院待了几年,又回老家跟家人们住了几年,逐渐可以下床行走,只是要借助拐杖,而且一生都没能再丢掉它。日子这样过去,欧洲的局势仍变化莫测,不过已经与我无关。又过了几年,我结婚了。
我与妻子在伦敦相识,她是法国血统,有金色的发和鸢尾色的眼睛。我的法语和法兰西式的生活习惯成了我追求爱情中的加分项。我们在海德公园相遇,并很快坠入爱河。婚后,由于我向往更安宁的生活,我们移居威尔士的乡村,在那里度过了我一生中最甜蜜的时光。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生活幸福美满。但就在女儿五岁那年,战争又来了。
欧洲很快又被战火所笼罩,比上次更糟。人类就是这样,不长记性地一次又一次发动战争。法国沦陷后,妻子在收音机旁坐了几天,在一天的早餐桌上对我说,她要离开。
我争辩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放她去了,我无法阻挡一个人去为自己危难中的国家而战。临别的前一天晚上,我看到她伏在女儿的床前睡着,我为她披了衣服,也在小小的床边,陪她坐了一夜。
我们在威尔士小小的车站吻别,之后也有过断断续续的通信。最后一封信寄自北非,她随信寄来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她笑着,身后的沙漠光滑而荒凉。我看了看身边的牧场,恍惚间觉得我们身处两个世界。
我把那张照片夹进相册,然后再也没有信件寄来,她没有再回来。
我仍旧在英国照顾着女儿,不久后老爹也去世了。说到底,我这一辈子其实也受了老爹不少影响,只是从来都没有好好承认过。人总是这样啊,对吧。
若是最终审判来临,我们父子能在天堂相遇的话,那时候我再好好跟他聊聊吧。
我赶回故乡处理后事,把母亲安顿好后又回了威尔士。我带着女儿在那里继续等待妻子回来的那一天,只是那一天没有等到。我们等到的只有在一天清晨通过国际邮件寄到门口的一包遗物和慰问信件。
战争是残酷的,有些死在战场上的人,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到。比起他们,我是幸运的。
1944年,我接到来自法国的邀请,作为死难军人的家属为自己所爱的人送最后一程。那些无人认领的,或是已无法辨别身份的,他们将被送入无名将士的公墓。
路上我经过诺曼底,那里的海滩上已竖起了一片十字架。长眠在此的有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战胜者与战败者,在失去生命之后,终于能不带任何仇恨的,平躺于同一片星空之下。
看着这场景,我只觉得这一次战争跟上次一样,都那么令人厌恶。
车最终停在巴黎郊外,那里已经陈放着一排排黑色的棺木,数量是那么多,在凄风苦雨之中,像是要延伸到天际。我站在墓园中,感觉有雨洒在我的脸上,让我眼前模糊。分辨了一会,才知道那是泪水。在女儿面前我始终把痛苦藏在心里,到了这里,我想我可以流泪了。
——我好想你,亲爱的。
我想念我的妻子,想再见她一面,想亲吻她的额头,手指穿过她的金发,就像之前每天早上都会做的那样。我想再跟她说几句话,哪怕是问候一声早安。但我做不到了,在战争遗留下的无数的棺木中,我不知道哪个承载她的娇躯,甚至,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这里。
我在脑海中一次次描绘她的样子,她美丽的容貌,一颦一笑,还有我们的相识和她的离开。我还记得她临行前的样子,如此依依不舍,但又如此坚决——那是属于甘于为理想舍身之人的眼神。身边有人在低声啜泣,但我咬紧牙关,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当她倒在战场上时,内心想必是充满荣光的。她定是希望我为她而自豪,而不是悲恸痛哭。我也曾是一名军人,我明白的。
我擦干眼泪,接受给予我的致敬与拥抱,然后亲吻了灵柩,将它们转送于安眠之人。
说来,在送葬的人之中,我又见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时隔这么多年,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不出意料的,他的容貌未曾变过。
他换下了军服,一袭黑衣,是我没有见过的装束。但那张褪去了微笑的脸上露出的神情,正如凡尔登那日我所见。
我看到他为那些灵柩挽起银白色的璎珞,被黑色发带束起的长发仍旧闪烁着金色。他摘下手套,在寒风中为那些棺木上安放的花朵整理最后的姿态。花朵边的三色缎带在风中缠绕着他的发丝,男人伸手轻理有着国旗色彩的缎带,在低垂的发丝与翻飞的小型旗帜中,他在想什么呢?
也许我该上去打个招呼的?但我站在人群中,没有走上前去。
我已青春不再,彼得·潘和永无乡已离我远去。那边曾与我年纪相仿的人,如今看起来像我的后辈。而在经历了这么多后,我也深刻懂得了那时他所说的话。
“青春不老,若不是如彼得·潘那般乐于遗忘,”他说,“可不是个能写进童话的好故事啊。”
无数的岁月里,一次次的战火中,这个人经历了多少?然后,他又能遗忘了多少?
我不想去明白,也无需知道。
前面也说过了,这不是个回忆录。
我没有写这玩意的习惯,从我多年的经历来看,年轻人喜欢的是那些新潮的东西,他们对历史和过去的东西总是缺乏耐心,谁想听会老家伙们絮絮叨叨的他的前半生呢。而且,我也确实没什么能写下来给他们看的东西。
我一直是这么想的,所以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日子。女儿长大了,一个大男人带闺女总是有点尴尬,但我们不就这么过来了,还过得挺好。就在几天前,女儿在打扫旧仓库后神秘兮兮地给了我一包东西,我打开看,是一本泛黄的日记。
那本日记的作者是我,年轻时的我,字里行间还带着年轻人的朝气。我把它当小说看了几天,然后沉默着,找了支笔想写点东西。
就当是,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个总结吧。
在我动笔那天女儿过来给我说,她想自己去法国看看。
我有点惊讶,问她怎么突然有这个念头。
“去看看妈妈。”她说,“然后……想自己在那个国家走走看。”
“想亲自去走一走,想看看这个妈妈深爱着的,您为之战斗过的,是个怎样的国家。”
“好啊,去吧。”我微笑,“然后,要是你见到一个挺特别的,像活了很久的人,记得替我跟他打个招呼。”
“这是什么意思,爸爸?”
这个时候,我唯有笑着摇摇头,将视线转向窗外那翠绿的原野。
End.
1.英国对德宣战的第三天。1914年8月3日德国对法宣战,8月4日德国入侵中立的比利时,英国考虑到比利时对自己国土安全的重要性与1839年伦敦条约,而在同日向德国宣战。8月6日奥匈帝国向俄国宣战,8月12日英国对奥匈帝国宣战。
2.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英国首相阿斯奎斯进行的“战争声明”。几乎参战的国家都表示自己是在进行“保卫世界和祖国”的正义战争,但一战实质就是欧洲内部为争夺势力范围而进行的混战。
3.第一次马恩河战役(1914.9.5-9.12)的第二天,法军开始了全面反攻。边境之战后,英法联军撤至马恩河以南,在巴黎-凡尔赛一线布防。9月4日德军改变原定计划,第3,第4,第5集团军南下,协同第6集团军合围凡尔登以南的法军。会战最终以德军失败告终,此次战役被称作马恩河奇迹,由此西线开始转入防御阶段与阵地战。
4.约瑟夫·霞飞:法国元帅,军事家,一战初期法军总指挥。曾指挥联军取得第一次马恩河战役,凡尔登战役和索姆河战役胜利。
5.第一次马恩河战役结束日。
6.1915年西线各方大体处于防御状态,德军主要进攻转向东线。
7.凡尔登战役(1916.2月-12月)前夕。
8.凡尔登战役经过几个月的拉锯战后,德军始终未能从法军手中夺下凡尔登城。1916年6月,德军在凡尔登战场上发动大规模攻势,这是人类历史上首次在战场使用光气毒气弹与催泪弹,给法军造成了重大伤亡,6月24日法军被迫放弃第二道防线,德军进抵凡尔登不足3公里处,25日占领了杜奥蒙要塞。
9.公元843年,查理大帝死后,他的三个孙子罗退尔、日耳曼路易和秃头查理在凡尔登签署《凡尔登条约》,将查理曼帝国一分为三,形成了今日意、德、法三国的雏形。
10.索姆河战役(1916.7月-11月)爆发日,英第4集团军与法第6集团军从巴波姆方向与佩罗讷方向对德军进行包抄,当日突破德军第一道阵地,此战役是一战中最血腥的战役之一,共造成超过100万人伤亡,最终德军实力被削弱, 钳制了其对凡尔登的进攻。
11.凡尔登战役法军进入最后反攻的第二天。10月21日法军开始大规模反攻,至12月11日德军完全退到了战役开始时的战线。12月15日-18日,法军再次发动反攻,基本收复所有领地,凡尔登战役结束。凡尔赛战役是典型的阵地战与消耗战,法德双方均损失惨重,被称作“凡尔登绞肉机”。此次战役是一战的重要转折点,德国开始逐渐走向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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