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残里乌斯·德·柚子茶

【史向】故歌与花


·本文部分设定及背景来源于《罗兰之歌》,该作为中世纪吟游诗人传唱之英雄史诗,故情节与真实历史并不完全符合。但正如不列颠的亚瑟王传说,人生伊始之国,何妨一试,生活于史诗中呢。

·国人相关

·子仏注意



 一.

 

  一切都开始于最初的时候。

  他睁开眼,平原上的清风正轻轻拂过他的发间。身下的草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他觉得自己睡了挺久,被他揉搓了一上午的炸毛兔子已经跳开了。

  他舒展了一下身体,慢慢站了起来。为他遮挡阳光的那棵大树在风中摇动树叶,漏下的碎光持续为草地保持着热量。这是最初的时候,广阔的西欧平原上人际稀少,午后的草地从他的脚下,直连绵到目之所及的地方。

  身材瘦弱的少年眼望着地平线的方向,碧草的尽头隐约闪现着一座都城。风还在吹,轻柔地爱抚着少年垂到脸侧的金发,远处响起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他眯起了蓝紫色的眼睛。

  一队轻骑向这边而来,马蹄扬起了细碎的草屑,在看到少年时,他们放慢了行进速度。

  “嗨,小家伙。”一位骑士策马靠了过来,朝他抬了抬马鞭,“别一个人待在城外,小心盗贼响马和出没的野兽啊。”

  “你们从哪里回来?罗马还是西班牙?”他没有理会那无用的关心,一心想问自己的问题,“又要打仗了吗?皇帝要吞下哪里?”

  骑士们面面相觑,为首的那个顿了顿,回答了他的问题: “自然是从西班牙,”他说,“与异教徒的战争还在继续。”

  骑士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对方的服饰绝不像出自农家之手,身体虽显瘦弱,却可看见隐藏在衣袍下优美匀称的曲线。太阳的光斑落在他的金发上,像是依附于那柔顺的发丝,随它一起在风中缓缓颤动,让人联想起晚宴觥筹中金色的酒液,河流中诸神遗落宝石的闪光,或是其他更珍贵的事物。那张脸还是稚嫩精致如少女的模样,却已隐约显露出俊美的棱角。

  “那么,你是谁?”

  “何必将打仗的事说给孩子听,罗兰伯爵!”最先开口的骑士不耐烦地驱马向前,“这许是哪位王爷家的公子,直接带回王宫让人领走便可。”

  “不尽然,大人请勿无礼”,骑士长身边的男人抬手挡下那莽撞的动作,“伯爵的处置自有道理。”

  “我听说,”他微笑,覆盖着厚皮手套的手指划过长剑的配饰,“从罗马时代之前,就有一个伴随国家而生的孩子,他与这光明的土地共生共存,战争与刀剑不能伤他分毫,只会使他成长,只要国家还在,他便不曾老去不曾消亡。你们大概把这当成传说,可众位大人啊,无论是怎样不足取信的传言,都有一个真实的源头呢。”

  “那么,你是谁?”高贵的骑士问道,“诚如我的挚友,英勇的骑士奥里维所说?”

  “如果无可挑剔的骑士这般说,那我不会对这番话做任何反驳,”那孩子回答,带着似与他年纪不相衬的微笑与优雅的宫廷礼仪,“而且,我也绝不会在伟大的罗兰伯爵面前说谎。”

  骑士挑眉,那孩子站在他面前,虽然还不及他的马头高,却昂首站着,带着仿若天生的高傲。他哈哈一笑,向他的队伍传达出发的指令,随即俯下身子,向少年伸出手去。

  “来吧,小王子。”他催动马匹,“欣赏够了风景,这种荒郊野外可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他们奔驰过荒原进入艾克斯城₁。帝国的首都街头呈现出与荒凉的野外截然不同的景象,当骑士们进入城中时,一城的市民都涌上街头,瞩目于这支荣耀的队伍。他们在窗口撒下鲜花,争先恐后地伸出手去,渴望能握住哪一只曾为国家奋勇杀敌的手,同时好奇地注视着与圣骑士同坐在马上的英俊少年,互相谈论着,猜测他的身份。

  罗兰爵士从马上俯下身去,向簇拥着他的人低头致礼,伸出手去握住那些粗糙的,没被华贵手套包裹的手。少年在他的身后,接过一位少女递给他的花朵。花瓣上还带着晶莹欲滴的露水,少女在接受他的致谢后抿嘴一笑,花与人都美得像梦一样。

  “看吧,小王子。”圣骑士望着欢呼的众人,微笑着,“在你面前这些美丽的人群,正是我等生存的理由呢。”

  街道的尽头是帝国的宫殿。现今法兰克帝国的疆域几乎覆盖了当年的西罗马帝国,古老的高卢地区正经历自己的第一个巅峰时代。他们在宫门前翻身下马,解开自己的佩剑。王宫内一片寂静,侍女们匆匆而行,她们在看到骑士们时深深行礼,长袍扫过镶嵌着宝石的台阶,没有丝毫声响。宫殿深处有竖琴声隐隐约约传来,混合着熏香在空气中流淌。这一切都更使人忆起那个名为罗马的繁荣帝国,在他陨落的今日,眼前的光景似乎比那古帝国还要更光彩夺目。

  “陛下现在何处?”

  “在后花园,爵士。”为喷泉中加入香水的宫侍回答,同时放下了手中的水晶瓶。泉水喷涌的弧线恰到好处的避开了正承接阳光的草叶,同时用淡雅的香气为他们指引了穿过花圃的路。

  后花园中安然幽美,松树之下蔷薇盛开。在蔷薇丛中安置了一把金交椅,那上面坐着帝国的皇帝,英武的王膝上摊开着一本书,精神矍铄。

  “天佑吾王查理大帝。”骑士们低身下跪,罗兰爵士上前亲吻了皇帝的权杖,“我等自异教徒的土地回返,为陛下探明前路。”

  “请起,我亲爱的外甥。”查理曼起身扶起他的大将,“还有诸位骑士。我征战半生,为这个国家赢得了现今的一切。如今,我有了片刻贪欢,得以在繁华的都城放松身心,但神却始终在鼓动我,让我为了他的荣耀而继续征战,不让我这个老人安度晚年。那么,亲爱的骑士们,你们带回了怎样的消息?”

  “如您所想,陛下。”罗兰答道,“西班牙现在落入了异教徒手中,基督徒受到打压。耶稣的子民在祈祷,希望查理曼带着天主的愤怒前去拯救他们。我们从那里回来,得到的待遇称不上是友好。当然,我们最后还是得以回返您座下富饶的土地,还从郊外带回了一位小贵族。”他微笑着看了身边的孩子一眼,“如果您愿意如前那样御驾亲征,十二骑士都将伴您左右,我的杜兰德尔₂会为您斩开前路一切阻碍,直到西班牙也归于您的名下。”

  “辛苦了,外甥。”皇帝闻言颔首:“既然前路已被探明,那就意味着天主不再允许我们待在国内贪图享乐了,请诸位去各地征揽将士,战场在召唤我们呢。”

  “陛下明鉴,我等遵令。”

  “……法兰克。”国王的目光转移到了一旁的孩子身上,对方咳了一下,朝罗兰身后缩了缩。

  “你又跑出城去了?”皇帝皱眉,“宫廷教师说一上午都没看见你。我有说过让你待在宫里吧?从拜占庭来的导师对你很感兴趣,你难道不该一直跟着他学习技艺?”

  “陛下,学习知识固然重要,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呢。……你别往后躲了。”罗兰笑着把少年从背后提出来,“他要是不愿一直待在宫里,您让他跟我们在一起也行。”

  “如果你愿意在休整的时候还带个孩子的话。”查理摇头,看了少年一眼。

  “如果这位小殿下愿意,那在下自然也没有任何不情愿。”骑士点点头。轻快地答道。

 

  他跟着十二骑士出来,那一行人在王宫外的果园中卸下了装备,做战前最后的放松。骑士们三三两两走入草地,交谈对弈或切磋剑法。他跟着过去,在树荫下坐下,看他们比武。

  “能喝酒吗?”罗兰朝他扔过来一个杯子。

  “当然。”

  “您忘了,他的年纪可比我们大的多呢。”奥里维靠在对面的树下擦拭他的宝剑,笑道。

  “看着这张脸,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罗兰摇头,又扔过去一个瓶子,“喝完剩下的还我。”

  “罗兰伯爵还吝惜这点酒吗?”他笑。

  “倒不是吝惜,怕你万一喝多了,陛下再来说我照顾不周呢。”骑士道,“你翘了课?”

  “嗯,是啊。”他端着杯子啜了一口,葡萄酒醉人的迷香萦绕在唇间,让人欲罢不能的味道,他喜欢极了。

  “为什么?枯燥无味?”

  “不,是那个拜占庭来的老头子让人提不起兴趣。”他又喝了一口,“整天唠叨那些我早就知道了的所谓道理,讲真,在这些方面我知道的比他还多呢,哲学啊,宗教啊,还有罗马的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更想知道些其他的,更贴近我们自己的,而不是罗马的东西,对吧。”

  “这么说好像也对。不过啊,也别让自己的意愿控制你全部的活动,不要太随心所欲,像我的朋友阿斯托尔福那样。”他笑,“他过于追求自由和享乐。”

  “我听到了,您在说我坏话呢。”从比武场下来的年轻骑士走过来,伸手接过罗兰的酒,“把我当反面典型教育小王子呢。”

  “您知道,阿斯托尔福。”圣骑士微笑,“您救过我的命,把我从爱情的昏魔中拉了出来,我也一直将您当做亲密的知己和战友。₃但一话归一话嘛,您这性格可不能用来给孩子树立榜样。”

  “我的性格怎么了?”快乐的骑士大笑,狠狠一掌拍在少年的肩头,“别听他的,小王子。就这一点,您可别听高贵的罗兰爵士的话。人生苦短,何不及时享乐?人的生命已被束缚于死亡之名下,在人世短暂停留的日子,为什么不为自己寻求欢乐,寻求自由?世界那么大,在世界之外,还有未被挖掘的无尽宝藏,足够你用一生去寻找。小王子,愿你能始终顺从自己的心,别被任何东西阻挡,去追求自己想要的!而在这世上,也唯有酒与长剑不会辜负骑士的心。”

  “您的人生哲学足以与先贤媲美,骑士。”法兰克笑着举起酒杯,“祝福您。”

  罗兰微笑着等那两个人闹完,他注视着树荫下的瘦弱少年:“小王子,你叫什么名字?”

  “嗯?法兰克?”

  “那是你代表的国家的名字,不是你的。”罗兰道,“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摇头。

  “没有名字吗?那在法兰克之前,他们如何称呼你?”

  “高卢,凯尔特人,蛮夷之子……这类的称呼。”他回答,偏了偏头,“在罗马人心里我们这些人就像草芥一样,根本没必要费心思起名字。再往后,就是法兰克了。”

  “如此不妥。”骑士道,“‘代表’之意当然重要,但既然作为一个人存在于世,你总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的名字。”

  “让我来想想。”罗兰支着下巴看他,“既然阿斯托尔福刚刚说不能听我的,还以自由之名说了那么多……那就愿天主始终赐你以自由,愿你走自己的道,顺应自己的心,愿天使长的剑伴你左右。”

  “‘自由之人’,弗朗西斯。”

  “把它作为我面前这个小王子的名字。”圣骑士微笑,“你喜欢吗?”

  “弗朗…西斯?”

  “只是暂时性的称呼,如果将来你遇到更好的骑士或名君,再用他们赠给你的名号也可。”

  “不。”他摇头笑,“就是他了,很喜欢呢。”

  “我的荣幸,弗朗西斯殿下。”骑士低身致敬,随即向旁边的人转过身去,“大主教,我擅自为小王子取这个名字,可否得到天主的认可?他能否赐福于我们的国家?”

  “当然,您无需多虑,罗兰爵士。”持枪的主教坐在树下的岩石上,从静祷中闭目微笑,“您二位都是天父深爱之人,这点我毫不怀疑。”

  “起来,弗朗西斯。”罗兰起身,递过去一把短剑,“让天主的骑士看看你的本事。”

  

  “前几天罗兰给我说,这次出征请带弗朗西斯一起去。”查理曼翻着手里的书,“那是谁?”

  “是我,陛下。”国家回答,他正坐在觐见厅的窗台边,看外面落在树梢的金丝雀。

  “唔?”皇帝抬起头来,“你?……好吧,罗兰擅自给你起了名字?”

  “是的……只是玩笑而已,陛下。”他站起来。

  “我知道,没关系。”皇帝摆手让他坐下,“你该有自己的名字。法兰克的称号是这个国家的先王给你的,但它不只代表你一人。”

  “你最近可有见到跟莱茵地区的日耳曼人在一起的那个孩子?或者是常出没在罗马遗迹边的那个棕发少年?”

  “没有,陛下。根据您的命令,他们都应该待在自己的领地,除非听到召唤,否则不会前来艾克斯呢。”

  “是啊。我的命令。”帝国的王放下手里的书,“在查理曼的皇权威慑下,四海归一,这样的状态已持续了几十年。但倘若有一天,握住权杖的这只手不再如先前般有力了呢?”

  “您……”他心中一颤,看向自己的王。对方坐在王座上,头微微低垂,不像他平常看到的那个查理大帝。几缕白发从皇帝的鬓边垂下,让人猛然意识到,那位叱咤风云的帝国之主,已不再是那么年轻了。

  “依照天主的命令,我征战四方,现如今,如此庞大的帝国握在我的手中,伦巴第,托斯卡纳,萨克森归于我的治下,教皇予我皇帝的名号,世人均称法兰克荣耀如罗马。”王的目光游移在宽敞的殿堂,“但这荣耀之光是否能获天主的垂怜,又能闪耀到几时呢。”

  “陛下……”

  他不懂。对那时的弗朗西斯来说,他不懂面前的人想要表达什么。他懂得战争,懂得人类的死亡,也知晓国家的衰落与倾颓,就像罗马那样。但他不明白,在胜利节节到来,一切都光鲜美好的此时,皇帝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又在担忧什么呢。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皇帝笑了笑,恢复了一贯的样子,“既然罗兰伯爵说让你跟着,那就随他的意。听说你们最近经常在一起切磋剑艺,多看看刀光剑影对你也有好处。不过你也要知道,行军的路途遥远,也许我们还要绕道海边,那里荒凉一片,远比不上繁荣的艾克斯。”

  “国家应跟随在他的王身边,无论前路如何。”他回答,“像忠诚的骑士那样。”

  “那就去吧,弗朗西斯。”查理微笑,“去看看他们准备如何。”

  他出宫去,将殿堂中的凝重气氛抛之身后。皇帝先前的那番话他未能完全理解,只感觉到些许的沉重。他跑了起来,踏过帝都的街道,直到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前,心里那些郁积的东西也随着奔跑被抛之脑后。

  “下午好啊,罗兰伯爵!”他跑上前去,“今天也继续比试啊!哥哥我不怕哦!”

  “口气冲了不少啊,殿下。”罗兰笑着从马背上跳下来,“忘了前几天都被我打翻在地吗?”

  “那是前几天,说不定今天情况会有逆转呢。”

  “那您还要再等会,行李辎重还在安排着。”骑士拍了拍自己全副武装的坐骑,“您从宫里出来?陛下说什么?”

  “他同意啦。”弗朗西斯回答,“还说了不少其他的,握住权杖的手啊,荣耀啊之类的,感觉陛下今天心情不太好。”

  “这样。”

  “罗兰伯爵?”他看面前的人在一瞬间表情有些凝重。

  “不,没什么。”罗兰摇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车马,“东西准备的差不多啦。那么,在出征之前,诸位亲爱的同袍,有谁愿陪我跟小王子干一架?”

 

二.

 

  海的味道是腥咸的,这里是海边的草地,风比平原上强劲了许多,味道也不同。他不常品尝到这种滋味,说不上喜欢,但也不算讨厌。

  他站在那里,眺望着远处地平线旁的灰蓝,那种颜色是他所陌生的。他踮起脚远远望过去,在视野的尽头,他仿佛看到了另一座海岸。

  布列塔尼边区,彼时这片土地还未被彻底开发,四处都是连绵的荒地直到海边。营地驻扎在远处,这里虽是荒凉,倒让他想起了艾克斯郊外,他常待着抓兔子的那片原野。

  草丛里有动静,他闻声回过头去。那几丛草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停止了活动。静止几秒后,藏在里面的东西迅速向着另一个地方移动开去。

  兔子?虫子?

  恶作剧般的好奇从弗朗西斯心中升起,他追了上去。那东西跑的飞快,碧色的草丛中时而闪过毛绒绒的金色,更勾住了他的注意力。围追堵截几回合后,少年直接跳了起来,在那东西拐进一株灌木前一个飞扑,将他摁在了原地。

  “啊啦?”

  不是兔子,他的手松了松。被他按在身下的是个孩子,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的斗篷也挂着草屑。那孩子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上几岁,因为被压住而不开心地抖了抖身子。他朝按住自己的人转过头来,碧色的眼睛里满是怒气。他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眼睛上方似乎过粗的眉毛在脏兮兮的脸上皱了好几下。

  “你想干什么!”

  

  “先前跟着皇帝巡游布列塔尼边区的时候,曾遇到过一个小家伙呢。很小,像只金毛兔子,让人忍不住就想欺负他,哈。就是眉毛长得很奇怪。”

  “布列塔尼边区吗?那边现在也算是我的管辖范围。”罗兰道,“那孩子身上有跟您一样的气息?”

  “是的。大概也是地区或国家的代表呢。”

  “出没在海边的话,也许是不列颠岛上的孩子。”骑士笑了笑,“阿尔斯托福的故乡。只是他多数时间都待在这边,估计没有见过那个国家的长相吧。”

  “如果可以的话,还想再到那边去看看他。”他倒在草地上,“是个有趣的家伙,就是太容易炸毛了,不过这反而更让人想去招惹他,哈哈。”

  “放心,如果那孩子真的是国家的话,你们打交道的次数还多得很,不管将来您愿不愿意,要相处的日子也更长。”罗兰道,“话说回来,殿下,您见过多少跟您一样的,‘这种存在’?”

  “见的不多,但也不少了。”

  “第一个见到的,是罗马。”国家回答,“一个头发乱糟糟的老头子,除了在战场上,其他时间都没心没肺的。我也没见过他多少次,在罗马城的时候,基本都是跟同样身为行省的那些家伙待在一起,那其中不少人,现在也跟着罗马一起消失了吧。”

  “罗马消失后,还见过两个孩子,棕色的头发,长得很像但性格差别很大。他们总是出没在古城废墟旁边,其中一个前来艾克斯见过皇帝。现在,他们要么是在伦巴第,要么是去了拜占庭吧。”

  “还有一个,跟莱茵地区的日耳曼人在一起。”他说,“感觉体弱多病,总把自己裹在黑斗篷里,戴着帽子闷着不说话。讲真,哥哥我看他有点不顺眼,不知道为什么。”

  “再有就是海边的炸毛兔子啦。”弗朗西斯笑,“您问这个干什么?”

  “好奇而已。昨天奥吉尔公爵跟我聊这个来着。”骑士耸肩,“跑来跟我讨论他的丹麦会是长什么样子,不过他想象出来的基本还是摆脱不了过去的神话,都是在冰原上跑,能举枪能变狼的那种。”

  “那您也不该说‘可能是个头发朝天,举着斧子傻笑的小鬼吧’这话嘛,”一直在旁听的奥里维补了一句,“他不开心了吧。”

  “我不是开玩笑嘛,哪敢惹怒公爵大人。再说他还欠我一瓶酒呢。”罗兰笑,“他跟我打赌上次战役能斩获多少人马,结果输啦。等回国以后,他还要把自家酒窖里最好的那瓶送我呢。”

  “您还是收敛一下自己这随性的脾气为好,我的挚友。”奥里维略带无奈地摇摇头,然后看向弗朗西斯,“怎么样小王子,战场上的生活还适应?想家了吗?”

  “适应得很,骑士。”弗朗西斯笑道。

  “来西班牙已半年有余,撒拉逊人节节败退。大概过不了多久,异教徒就会被赶出大陆了。这次攻下潘普洛纳,撒拉逊人献上了几名人质。据说其中有个挺漂亮的男孩子,你们有谁见过了吗?”

  “没有。已经送来了吗?见过皇帝了吗?”

  “大概?听说要扣在这里直到签订合约的。”

  “啊,不和你们聊了,”罗兰起身,“我看到奥吉尔公爵了。我去跟他打个招呼,顺便看看能不能再从他那里扣瓶酒。”

  “二位大人请继续。”他又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我跟公爵打赌的事别告诉陛下和大主教啊。”

  “看我这好友。”奥里维看着罗兰远去的背影,“您怎么看他,弗朗西斯殿下?”

  “罗兰伯爵英勇善战,爽朗自信,为人谦逊而友善,可称骑士的楷模呢。”

  “是这样的。”奥里维望着骑士离去的方向,目光温柔,“罗兰伯爵是我的挚友,美德使他足以名垂青史,我爱他,愿伴他征战,跟随他直到时间尽头。但是啊,正因我爱他,有的时候也不得不为他而担忧。”

  “担忧?是为什么呢?”

  “伯爵他,有的时候过于随性和自信。”儒将道,“他的随性来自于性格深处的潇洒,自信根植于精湛的武艺,这未尝不是美德的体现,在同样高贵的人看起来,这品德珍贵至极。但正因美德的光芒太盛,我常常担心,它们是否会被奸佞利用,以此绊住罗兰的脚,使他跌入深渊。”

  “但担心归担心,站在我的角度,也只能进行劝诫罢了。”奥里维笑笑,“没人能改变罗兰,他的性格,他的资质都是天父赐予的,无人能撼动分毫。天主早已为世人安排了道路,而我等只能听从。”

  “但您不一样,殿下。”骑士看着面前的少年,“您是不同的存在,或许天主给了您自由选择的权利,就像他为您赐下了无尽的生命。殿下,像您的名字一样,朝自由的方向而去吧。天主庇佑您。”

  “那您呢,伯爵?”

  “我的话,自然是跟随罗兰爵士,继续为皇帝与国家而战,无论前路通向何方。”奥里维起身,“这是查理曼的骑士永恒的光荣使命。”

 

  回到营地的时候已是黄昏,奥里维到处去找罗兰了,他去了皇帝的军帐。对方正在接收潘普洛纳的人质,弗朗西斯在一群俘虏中看到了先前提到的那个孩子。有深棕卷发的少年跟他差不多的年纪,穿着似乎并不适合他的异教服饰。他的脸上没有惧色,相反,在看到新进来的人后,那专注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

  入夜,他一个人在营地四处溜达,皇帝已经安歇,骑士们这会应该聚在谁的帐里喝酒。他路过那间关押人质的小石屋,然后被一块碎石片打中了头。

  “嘿!嘿!”那个孩子扒着石屋窄窄的窗户朝他挥手。他摸了摸被袭击的头,凑了过去。

  “别闹好吗?你这坐牢呢。”

  “那有啥。过两天和约一签,你们还得乖乖把俺放咯。”那孩子撇了撇嘴,“这都是暂时的,你以为打败俺们很容易的吗?嘁。”

  “……你很有种啊?要不要下次跟哥哥我单挑啊?”

  “来啊。俺怕你啊?”屋里的孩子紧紧扒着石窗,看着外面的人眯起了眼,“不过说起来,俺是不是从哪里见过你?”

  “见过?”他打量着屋里的人,对方墨绿色的眼睛还在盯着他。他的鬈发耷拉下来贴紧了脸侧,战争留下的灰尘还沾在脸上,一副略显狼狈的样子,但与他有相同的气息。

  “是在……罗马吗?”

  “哦!那么说你也是……啊。”他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当年那些家伙里还有不少活下来的呢。虽然记不清了……不过既然是同类,那,”他伸出手来,“俺叫安东尼奥,你呢?”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那只手:“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好的,俺记住了。”他说,“除了查理和罗兰,俺又记住了一个追着俺们跑的倒霉家伙的名字,叫弗朗西斯呢。”他笑了笑,“那以后,无论是你追着俺还是俺干死你,彼此都算是知道对方的名号啦。”

  “好啊。后会有期呢。”他也跟着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那必须会是哥哥我干死你。”

 

  “弗朗西斯殿下。”有士兵看到他,“骑士们请您过去。”

  “我知道,多谢。”他点头,“顺便,您可了解我们下一步的行动?”

  “今天陛下说了,接下来将出兵萨拉戈萨,骑士们也跃跃欲试呢。”

  “唔。”他应了一声,士兵行礼退下。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是无星之夜。

 

  星光在胜利之夜隐去,凯越的号角未能提前召来曙光。骑士的长剑在黑夜中沉睡,往昔的河水,正缓缓流向它的终焉之处。

  龙塞沃的终结横亘在命运尽头,那史诗中传唱的歌谣,也已临近尾声。

 

三.

 

  “想要点什么吗?好啊,只要这次殿下能赢过我,随便要什么都行。您想要什么?”

  “从您这里要走杜兰德尔总是不可能的,能否将那只象牙号角留给我?”

  圣骑士一愣,看了看自己腰间的号角,随即大笑:“您真是识货极了,弗朗西斯殿下。但万分抱歉,那个也不能留给您呢。”

  “它与杜兰德尔一样,是上帝赐下,跟随我征战至今的圣物,除非到了将死之时,我是不会让它们离身的。况且您不需要它,它只是指引战争和通讯的东西。殿下,您无需亲自吹响号角,只需在战争打响之后,身披荣光,朝着属于您的方向,用您的剑收割沿途为君准备的战利品即可。”

  “您要是想要什么,等这次回到国内,我宝库里的东西,殿下可以随便去挑。”

  

  “罗兰伯爵。”

  “奥里维,我的好友。”骑士微笑,“您怎么还闲着。军队马上就要开拔,作为殿后,我们也要出发了。”

  “您不也闲着。”儒将笑笑,“我来给您说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陛下与大部队通过山谷,我们便可出发了。您还用再去看看吗?”

  “不必,您处理过的事,我能放一万个心。”罗兰看了一眼自己的友人,“您好像还有心事。”

  “此次龙塞沃殿后,说句实话,凶险至极。”奥里维道,“我不便对甘尼仑王爷的为人评头论足,但不认为他这次推举您作为殿后将军的行为是没有用意的。我担心他对于您上次在皇帝面前推荐他为大使出使萨拉戈萨一事怀恨在心,伺机报复。甚至怀疑他上次的出使除了传达皇帝的旨意,还干了点别的事。”

  “别这样,大人。在人背后嚼舌头根可不是骑士所为呢。”

  “我失言了,阁下。”

  “我知道您在为我着想,亲爱的奥里维。”罗兰道,拍了拍身边之人的肩,“我也知道甘尼仑推举我殿后多半还藏了点其他心思。但既然他在陛下面前举荐了我,就算形式凶险,我又怎能临阵脱逃,像懦夫一样逃避回绝呢?”

  “您就是这样。”奥里维无奈地微笑,“所以我还能说什么呢。”

  “您什么也不用说。您想说的,罗兰全都明白。”

  “您就是这样,到了什么时候,您的性子都变不了。只求要是到了紧要关头,上帝能使我的话敲开您那高贵的心,让劝告到达您的心房内部。”

  “有您在我身边,我就始终有如神助呢。”

  奥里维笑着摇了摇头。南方国度的风向北而去,拂过他们身旁。那是故土的方向。

  “还有一件事,”他说,“是关于弗朗西斯小王子的。听说他在上次比武中打掉了您的剑?”

  “嗯,是啊。”罗兰挠了挠头,“本来想让他一步的,没想到小殿下的冲劲很大呢,直接把我的剑给震飞了。幸好当时没答应把号角送他。”

  “您看到了,弗朗西斯殿下的成长速度惊人。第一次见面时,他还不及您的马头高。”奥里维道,“现在已经可以与帝国最优秀的骑士同台比武了。”

  “您不开心吗,伯爵?”罗兰歪头看他,“这也许说明了我们的国家在成长,在逐步强盛起来呢。”

  “见证孩子的成长自然是令人开心的。但您当真这样觉得吗,洞察力敏锐的罗兰爵士?法兰克帝国岂是一朝建成的,为何小殿下在这个时候开始成长了呢?”

  “我们围攻萨拉戈萨,如今也算是因受阻而暂且撤兵,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殿下表现出了成长呢。”

  “我思考了这个问题很长时间,阁下。”奥里维道,“弗朗西斯殿下是国家的象征,这是我们早就知道的。但现在的种种表现总让我觉得——罗兰伯爵,恕我冒昧,也许这话是对殿下的不敬——他,还有先前提过的那几个孩子,他们代表了国家。但他们所代表的国家,真的是法兰克吗?还是说,是别的什么?”

  “奥里维。”罗兰轻声喝止住友人,“别再说下去了,我亲爱的朋友。”

  “我明白。请您为我向上帝祈祷,求他赦免我擅加诽谤之罪。”

  “天父会原谅您的,奥里维伯爵。您对国家一片忠心,他会看到的。”罗兰抬手接住一片风中飘荡的落叶,“弗朗西斯殿下他,还有那些孩子,也许就是由上帝亲自掌管的选中之人吧。说到底,他们与我们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命途轨迹也是我们无法妄加推断与改变的。世事命运由神写就,我等仆人,信奉与尊崇便是。”

  “军队开拔了。我们走吧。”

 

  “其实这次,甘尼仑只推举了我一人做殿后将军,您与众位骑士本可以不去的。”罗兰道,“我带两万人马殿后就可。”

  “您这是什么话,伯爵。”奥里维微笑,“难道有十二骑士在,还能让您一人孤身犯险?传出去岂不是笑话。您尽管往前走吧,无论到了哪里,只要您环顾左右,便会看见奥里维与众骑士始终在您左右。”

 

  前军的号角吹响,旌旗已飘起,法兰克人的大军开始向西移动,白日里黑压压的大军形成一条流动的河流,而路的前方是高耸的山崖和深邃的峡谷。

 弗朗西斯落在了后面,他勒住了坐骑。向后望去,在他们已经行过的路的尽头,还有一支队伍远远地竖着军旗,他们已经相隔了很长一段距离。

  “托宾大主教。”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旁边过去,连忙将人喊住,“您要赶往后军与罗兰伯爵会合吗?”

  “是的殿下。”主教垂下手里的长枪,“我迟了一些,现在要赶过去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的声音急促,“能不能让我跟着一块过去。”

  “不,殿下,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托宾摇头,“您没有理由留下,后面有我们就已经足够,您也不是那两万人之一,我们的国家还没落魄到需要您这样的尊贵之身亲自殿后的地步。”

  “但……”

  “别担心殿下,不会有事的。”主教微笑,“您与陛下先行一步,为我们准备好庆功酒。等过了峡谷,有什么话再说不迟。”

  “主教……”他还想再说什么,但对方已经向他微微行礼,打马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那轻骑跑的飞快,转眼间已与身后的风景融成一片。

  走了。他紧了紧手里的缰绳。皇帝和先头部队已进入峡谷,原本还是晴朗的天空逐渐聚起了乌云,弗朗西斯催马走在逼仄的峡谷中,只觉得寒气逼人,阴风阵阵。峡谷中一片死寂,军队的行进也无声无息。弗朗西斯依旧时不时回头去看,但在狭窄的龙塞沃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我们已经是最后了,殿下,请抓紧。”他身边的侍从提醒道。

  “在我们度过峡谷后,要多久后军才会赶到这里?”

  “恐怕要再等我们走出几十里吧,距离已经拉得很远了。”

  “……该死的。”他看了看天色,策马向前赶了两步。心里无由来的烦躁,让他不安极了。峡谷到了尽头,军队由于喜悦而发出一阵骚动。他在马上努力朝前看了看,皇帝的头盔在前面挺远的地方闪烁。

  不安感从何而来?征战的劳累已经让他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了吗?

  “弗朗西斯殿下,您要是觉得累的话,我去奏请皇帝在前面安歇?”

  “不用了。”他回答,“哥哥我可不想让思乡的将士们在路上耽误时间,我们离艾克斯还远着呢。”

  大军已走出峡谷。当最后一队人马走出阴暗的山道,龙塞沃还是一片寂静,什么也没发生。的乌云在继续凝聚,时间流逝,大军已将龙塞沃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或许是错觉,他摇了摇头。坐骑的颠簸与沉重的呼吸声开始让弗朗西斯开始昏昏欲睡,他的头微微垂了下去,眼前的风景慢慢模糊。

 

  “别睡啊殿下,您要是在战场上睡着了,敌人可开心死了。您再不起来,我可在您耳边吹号啦。”

  “伯爵……”他喃喃自语。回忆中的罗兰作势拿起他的号角,微笑着放到嘴边——

 

  一声悠远的号角,从遥远的山谷中刺破云雾,直直刺向他的睡梦。弗朗西斯猛的惊醒过来,梦境远去,但那号角声的尾音还在空中飘荡。

  颤栗感从脚直冲到头,他狠狠勒住马:“诸位先生,你们可听到远处的号角声?”

  “是罗兰伯爵的号角,是遇险的信号!”周边的士兵开始骚动,窃窃私语,“但……”

  但军队没有回返的意思,所有人停在原地,屏气凝神,想从空气中再捕捉到来自那个峡谷的任何讯息。只是相隔距离太过遥远,他们什么都听不到。

  “陛下没有听到号角声吗?为什么不下令回兵增援?”

  “回殿下,甘尼仑王爷在陛下身边,他说许是罗兰爵士在吹号自乐,无需增援。”

  “该死的!他在逗我?!”

  龙塞沃中传来了讯息,又一声号角,比前一声更加急促用力。弗朗西斯感觉全身的血液在沸腾,不安感已转化为了现实,在他的血液中翻滚怒号。

  “让开!”他打马奔向队伍前端,直奔向皇帝的身边。帝国的王也停在那里,当听到第二声号角后,他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

  “陛下!为何不令大军回返!后军在请求我们的增援!”

  “小殿下无需多虑,在当今这个时代,有谁敢袭击帝国的后军?”那王爷在旁笑道,“这应该是罗兰伯爵的游戏,我们大家都知道他这人自在随性。令大军调转回返,可不是件小事呢。”

  “王爷。”弗朗西斯狠狠瞪着他,“罗兰伯爵是您的继子,即使的确平安无事,在听到这急促的号角声后,哥哥我觉得是个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在这里笑着说风凉话。”

  皇帝犹疑不决,外甥和十二骑士在龙塞沃中生死不明,法兰克人注视着他,在等待命令。

  “陛下……”督军的奈姆公爵张口,他想说什么,就在这时——

  第三声号角,比两声更加悠远。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仿佛他的主人已拼尽全力,却已无法使它的声音完美地传达出来。

  “这是罗兰王爷在竭尽全力,我深信不疑!”公爵大喊,“他在艰苦奋战,那人在拖延时间,他出卖了他!”

  “法兰克人,回兵增援!”皇帝不再犹疑,他一声大吼,率先催动坐骑。王颤抖的手死死握住缰绳,眼瞪得几乎要从眼眶中跳出来。

  法兰克的大臣们纷纷上马,军旗再次竖起,在空中飘成一片。查理曼怒气冲冲,军士们蓄势待发,然而回路漫漫,在这个神迹不再垂怜世人的时代,三十里的路,将是生与死的分割线。

  第四声号角吹响了,角声幽咽。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听到过来自于罗兰伯爵的音讯。

  “不!”皇帝侧耳细听,“各位大臣,我们已大祸临头。我的外甥罗兰在与我们告别,从号声听出他命在旦夕。将士们,我们要快马加鞭,为了再见他一面。我请你们也拿出号角,将全军的军号一起吹响!”

  军号声吹响,远远地回应着遥远山谷中孤军奋战的人。法兰克人拼命回赶,祈祷后军撑过灾难。但遥远龙塞沃中药十二骑士的命运早已被写就,他们注定来迟,于事无补。

  弗朗西斯紧随着皇帝,放马跑的飞快。风声灌耳,少年紧紧咬着嘴唇,任凭痛苦与愤怒在心中横冲直撞。他的喉头发紧,眼睛被风吹得酸痛。身后,属于他的土地上降下了大雨,雷声滚滚。

 

  家园明明已近在眼前,但通向那里的路还是那么远。仿佛究其一生,都无法再回返。

  

  “这次回国以后,您想再去布列塔尼看看吗?说不定金毛小兔子还在那里哦。”

  “罗兰伯爵是想家了?想去自己的封地转转还要拉上哥哥我?”

  “偶尔也要放松一下,省得将来的史书写到罗兰这个人,总说他除了打仗以外什么也不感兴趣,是个莽夫。”骑士笑了笑,倒头躺在草地上,“那我可伤心极了。所以回去以后想到处去转转,如果愿意,您一定会是个不错的旅伴。”

  “那奥里维伯爵呢?”

  “也叫上他。还有他美丽的妹妹。”

  “看来您的计划已经很周全了。”他看向一望无际的晴空,“一次旅行?”

  “旅行谈不上,四处看看而已。常年在外征战,看遍了世间的风景,却还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国家。”骑士自嘲道,“您来吗?”

  “来。能接受罗兰爵士的邀请,是我的荣幸呢。”

  罗兰微笑,发丝在脸侧飘荡。草叶的清香使骑士微微眯了眼,那是安宁的午后时光。

  “想去布列塔尼看看,说不定您还能碰到您的小兔子。”

  “兰斯的蒂波爵士给我说,在兰斯的城外有一条河,待到春夏时节,河岸上会开满盛放的鸢尾花。”

  “人们说,塞纳河沙洲上的那座城市越发美丽了,甚至有了能与艾克斯媲美的繁华,如果可以,也想到那里去看看。”

  “想仔细地看看这片土地,看看您所代表的这个国家,是多么的令我们自豪。”

 

  “那么伯爵,我们的约定是否还能如愿实现?”

 

  他们向着龙塞沃飞驰,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逼仄的峡谷再次出现在面前。大军向着山谷靠近,但法兰克人没能听到里面喊杀声,和刀剑相交的金属声,一切都已结束,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有终结时分的地狱。还未走进那狭窄的山谷入口,铺天盖地血腥气已从终焉之地为他们彰显了结局。一队人马绝尘而去,他没看清楚他们的样子₄。对此时的弗朗西斯来说,他也没有心思再去关心那些仓皇而逃的人,眼前的景象已狠狠地撕扯了少年的心。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惨烈的战场,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死亡。未来的日子里,在弗朗西斯漫长的生命中,他曾经历了无数次战役,也曾无数次在痛苦的噩梦中看到地狱的样子,而在那其中,一定有龙塞沃的影子。

 

 『没有一条大路,没有一条小道,

  没有一块空地,没有一寸泥土,

  不是躺着一个法国人,就是躺着一个异教徒。

  查理高声喊:“亲爱的外甥,您在哪儿?

  大主教呢?奥里维伯爵呢?

  基兰和他的战友基里埃在哪?

  奥顿和贝朗杰在哪?

  还有我热爱的伊丰和伊弗瓦?

   ……

  鲁西荣的吉拉尔老爷,

  和我的十二骑士呢?”

  这些问话纯属多余,因为已无人应答。

  国王绝望地拉扯胡须,

  他的骑士大臣纷纷落泪,

  眼前,两万人躺在地上。』

 

  史诗中这样写。又有什么样的语言,能描述出这早已凝固的地狱?早已失去温度的尸体僵卧满地,断肢与折断的兵器被半埋在泥土中。先前他们踏过的青草已经变了颜色,被脑浆与鲜血浸泡过的植物,狰狞得像来自撒旦的后庭。

  他跳下马来,脚踏上满地的暗红。那血泊早已失却温度,与淤泥混在一起,他分不出哪些属于袭击者,哪些又属于他死在异乡的将士。

  在溅满血痕的高地上,熟悉的人们在那里。主教托宾双手交叉于胸前,以基督徒的样子凝固了自己最后的姿态。在他的脚下骑士们安静地躺着,仿佛在进行最后的祷告。在满地的秽物中,骑士们的身躯是唯一的圣物,那样的神圣,不容侵犯。

  他看到了奥里维,对方英俊的脸上还带着血污,但黏连的发丝被打理过。这场景如同神圣的仪式,看来有人在骑士们死后将他们一个个从战场找回,放在了主教身旁。而做这事的人,却不在他们之中。

  他听到奈姆公爵强忍悲痛,向皇帝提起追击残敌的请求。皇帝回身看了他们,那张脸上满是痛苦,老泪纵横。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外甥。

  “给兰斯的蒂波和米龙伯爵下令,你们看守战场,峡谷与山岭,让阵亡的将士们就这样躺着,防止魔鬼伤害他们,防止侍从和副官走近他们,任何人也不准接触他们,直到上帝允许我们回来为止。”他最终还是这样下了令。

  “留在这里,弗朗西斯。”查理曼道,“去找到罗兰伯爵。我知道他会在哪,他在能看到西班牙——他未能征服之地的地方。去找到他,现在我必须要带着上帝的怒火去为阵亡之人复仇,尽管我有一万个不情愿。而在所有人之中,法兰克,也只有你,能在我之前接触他神圣的遗体。”

  “我明白,陛下。”他轻声道。

  皇帝走了,留下一千人守护战场。他俯身亲吻了奥里维,亲吻了持枪的主教,和曾教导过他的骑士们。随后他站起身来,向着山岗而去。那里看得到未征服之地,圣骑士也许走向了那里。

  山岗也撒上了斑斑血迹。草地上的花朵被血液浇灌,那病态的娇嫩让人不禁叹息。弗朗西斯认出了石头上熟悉的剑痕,而在目之所及的两棵树下,伯爵静静地躺在草地上。

  “罗兰……”

  少年走上去,慢慢跪在了骑士身边。在他眼前的那张熟悉的脸是那么苍白,双目紧闭。他果然在这里。圣骑士面对着未被征服之地,枕着查理曼赐予的长剑,陷入了沉眠。

  “您爽约了,爵士。”他喃喃道,“这可不是骑士所为呢。”

  “那作为赎罪,下次比武我再让小殿下两回合?”

  ——他本会这样说的,但他再也不会这样说了。

  有冰凉的液体从国家的脸上划过,那是少年未曾体验过的情感。他流泪了,放声哭了出来,泪水滴在骑士的脸上,化开了成片的血污。那只最终将他们召回的号角也在罗兰身下,他伸手去拿,触碰到了伯爵依旧柔软的身体。那失去生命的驱壳还带着残留的热量,在弗朗西斯的指尖滑过。夜幕开始降临,当最后一丝热量消逝之时,弗朗西斯感觉到那在体内不停喧嚣的情感之中,仿佛又混入了新的东西。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被重铸,体内的每一个关节都在缓缓舒展,新的锁链正在形成。那沾了血的花展开花瓣,在月光下伸枝生长。山岗下属于帝国的军队已经开拔,马蹄在他脚下的峡谷中掀起了尘土,皇帝正带着人马,消失在月光中的地平线上。

  帝国将要消逝,而国家正在诞生。

 

  “如果他代表的不只是法兰克的话,还会是什么呢?”

  “不管是什么,即使有一天他换下了这身衣服,改变了自己的名字,那些最深处的东西是不会变的。”骑士微笑,“我等的名字,将永远留在他的心里”

 

  他低头看着安静沉眠的骑士,那英武的躯体曾站在守卫国家的前线,征服之路的战场上,现在躺在他所爱的国家身边,灵魂已远离。

  国家扶起骑士的身体,亲吻了他的额头,将杜兰德尔与象牙号角放上他高贵的胸口。皇帝还会再来,等到那时,骑士将与他的战友一起在大军簇拥下回到祖国。

  “天色已晚,我们也快要回去了。在那之前,请再小睡片刻吧。”

  “晚安,伯爵。”  

 

尾声

  

 『罗兰觉得双目无法视物

  他站起身,努力挣扎

  他面前有一块灰色的岩石

  他满腔悲愤地在石上砍了十下

  剑迸出火星,但不折断也不缺口

   

  伯爵看到自己不能把它折断

  内心喃喃为它叹息

  “杜兰德尔啊!你美丽而神圣!

  你应当为基督徒效力

  不要让你落入贪生怕死的人手里!

  我为这把剑痛苦难受

  宁死也不让它落入敌手!

  主啊!不要让法国蒙受耻辱!”

 

   

  罗兰感到死亡正渗入他的全身

  从头颅朝着心房下沉

  他奔向一棵松树

  伏身躺在草地上 

  他把宝剑与号角压在身下

  朝异教徒的国家转过头去

  因他临终也不忘记

  向查理和他的将领表示

  高贵的伯爵在征服中献出生命

  他频频低头表示忏悔

  把手套交给上帝要求赦罪

 

  圣加百列从他手里接了过去

  他又把低垂的头贴在手臂上

  双手合拢走完生命的路程

  上帝派来了二品天使基路伯

  和天使米迦勒

  跟他们一起的还有圣加百列

  他们把伯爵的灵魂带往天堂』

 

  流浪的吟游诗人拨动手中的竖琴,口中唱出自古时传下的歌谣。龙塞沃的悲剧与圣骑士的陨落,在百年之后洗去了血雨腥风,化作了波澜壮阔的史诗,随时间流淌传承。观众聚集了很多,他们已在这里听了很长时间。

  故事暂告一段落,角落里戴着斗篷的人起了身,走向自己的坐骑。那吟游诗人看向中途离去的听众,在他的兜帽下,露出了属于贵族的柔顺金发。

  “这位大人不再听到最后吗?夜晚还远远未到。”诗人伸手一拨竖琴,“是在下叙述故事的本事不够出彩?”

  “哪里。先生,您将故事讲得曲折壮阔,足以显示您的才华出众,请不必多虑。”那贵族微笑,“只是对哥哥我来说,听到这里就已足够。”

  诗人还在思考这番话,但见那人扬手朝这边扔过来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他赶忙伸手接住,那是一枚金币。

  “您的路费,先生。”他笑道,“您到达另一个城镇的盘缠。带着您的故事去更多的地方吧,让它传遍这片土地。”

  

  “弗朗西斯大人,”他的随从为他提上马镫,“您见过罗兰爵士吗?”

  “唔。为什么问哥哥我这种问题?”

  “您别取笑我啊。我可是知道您的身份呢。”那随从笑道,“法兰西大人。”

  “哦,别这样。”年轻的贵族作了噤声的手势,所幸的是,所有人都被骑士的故事所吸引,没人注意到他们的谈话。

   竖琴声又起了,故事还未结束。弗朗西斯纵马走出几步,琴声又使他不由得回过头去,诗人的嗓音带着梦的韵律与芳香的气息,悠悠荡荡地,传向亘古不变的青空。

  “是见过的呢。”

  “真的?那爵士长什么样子?他的经历也诚如诗歌所写吗?”

  “何必再问呢,先生。”国家微笑,“那过去了的,就让他成为过去吧。何必再刨根问底,强求个中细节呢。”

   过往已逝,最初的时光结束。骑士的剑还留在海边的山崖上,神通过圣剑传达恒久不变之意,而恒久不变,即为国之传承,诗之流传。

 

 

                                                                     End.

 

          

注释

 

  1.艾克斯:即亚琛,查理曼时代法兰克帝国的首都,位于今德国境内

  2.杜兰德尔:罗兰的佩剑,欧洲三大圣剑之一,意为恒久不变,相传为上帝遣天使赠予罗兰

  3.罗兰与阿斯托尔福:典出自十二骑士另一版本故事《疯狂的奥兰多》

  4.关于袭击者的身份,诗中所写为萨拉戈萨的撒拉逊人,史书中表示为流窜的叛军暴民。故此处做模糊处理。

 

 

 

 

后记

 

  大家好这里是阿残,这又是一篇枯燥的长篇大论qwq感谢能看到这里的亲们。

  这次果然还是写了无cp史向的法法呢。想写罗兰和法兰克已经很长时间了,终于磨出来了!因为是以中世纪记功诗为背景的文,所以有些细节一定与真实历史是有出入的,我也尽量把史诗和史实结合了一下,除了诗中不能更改的故事背景与人物设定之外,尽量把整篇文都归于了真实历史的轨道上。但由于文笔和知识都足够浅薄,如果有小天使发现了bug请一定来找我提出来和谈人生哇。

  关于设定问题,这边胆子很大地自己作了设定…将法兰克作为一个国家的集体,虽然是由弗朗代表,但包含了后来三分天下之后的法兰西,德意志(神圣罗马)和意大利三人。弗朗的成长在这个时候进入了停滞期,直到“帝国将要消失,国家正要诞生”之时。这是一个尝试性的设定,今后写文大概也不会这样用了!还值得一提的是,在罗兰之死(公元778年)后,查理曼的法兰克帝国继续存在并持续征伐了三十多年。选择罗兰与十二骑士陨落作为弗朗成长的变化节点,应该是自己的恶趣味了,“最初”的结束什么的…也就是“歌谣中的时代”的结束了。

  整篇文的背景便是史诗中所描写的那个故事了。法兰克帝国的扩张使其与伊斯兰国家战争不断,在攻打西班牙萨拉戈萨的过程中,由于叛徒甘尼仑的设计,圣骑士罗兰与十二骑士在军队撤退回国的路途中为大军殿后,最终在峡谷龙塞沃中遭遇埋伏,孤军奋战,直至全军覆没。罗兰伯爵是史诗的主角,其开朗勇敢而武艺精湛,却也并非完美无缺之人,他的性格也正是促使最终悲剧发生的原因之一,十二骑士也各有特点。想必在久远的岁月里,弗朗的性格逐渐形成的过程中,一定也有这些人的影子吧。

 《罗兰之歌》是法国文学的开卷之作,也是中世纪史诗的代表作品,其与不列颠的亚瑟王传说一起,构成了欧洲骑士精神的源头。法国是吟游诗人的故乡,罗兰的故事最早也是由吟游诗人传唱,直到十一世纪出现抄本。在欧洲历史和后世的文学演绎上,罗兰与查理曼十二骑士的传说始终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正如许许多多传唱多年的古老故事一样,它的版本众多,衍生出的设定更是数不胜数,仅十二骑士的名号就有好几种不同的说法。《罗兰之歌》本身也是,正如法国历史学者约瑟夫·贝蒂埃所说:“即使有了一千零一版,也会再发行第一千零二版”。

  但这边私心觉得,这说不定也正是出自吟游诗人之口的诗歌魅力所在呢。说到底,史诗也好,史实也罢,在被时间的灰烬覆盖了无数层后,那个中细节,有谁还能精确地完全还原出呢。今人所看到的,不过只是那支被细细珍藏起的,被赋予无数赞美之词的,却已无人能记起它最初样子的,尘封的玫瑰罢了。或许最重要的早已不是玫瑰的样子,而是它所承载的,那一份伴随国家传递至今的芳香吧。

  骑士已去,旧朝已去,但国家仍在。最早传唱这故事的诗人早已在时光中远去,但听过故事的人还在。诗歌在继续流传,结局之后的故事,还远远未完。

  岁月更迭,惟愿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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