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残里乌斯·德·柚子茶

【2017仏诞】#无cp# The Flaneur.

 

 



 ·无cp杂文

 ·普通人第一视角

 ·脑洞产物  

 

 

 

  空气里已经有了雨的味道,青砖缝里的草叶好像也结着水汽,我用公文包遮住可能被雨水攻击的头,冲进了屋里。

  雨落下来了,我舒了一口气,走向自己平时的位子,随手把公文包搭到了桌子上。门上的风铃还在叮当作响,有了年份的木地板在脚下发出了轻微的响声。已经熟悉的侍者向我点了点头,继续埋头擦他的杯子。我把资料和笔记本摊到桌子上,审视今天的工作。咖啡很快就端过来了,热气萦绕。在杯子的正对面,透明的液体正从木质格窗外缓缓流下,那是雨的痕迹,它们正滴进窗下的花圃。

  我开始工作了,跟往常一样。咖啡馆里很安静,只有被隔绝在窗外的雨,还有我敲打键盘的声音。时值下午时分,店里亮着几盏稀落的黄色壁灯,但依旧显得昏暗,也没有几个客人。侍者放下了杯子,正一脸认真地给吧台上的小木雕系上一根缎带。我呷了一口咖啡,浓郁的香气让人有一瞬的恍惚。此情此景,这样的感觉,有点像我想象中的,过去的巴黎的味道。

  说到过去的巴黎,那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其实我也并不知晓。我出生在这座城市,也在这里成家立业,不曾离开过。人在一处待的久了,似乎也连成了它的一部分,很少会去关注那些习以为常的东西。但这毕竟是一座古老而繁华的城市,很多人憧憬它,并在想象中赋予它无数个样子,包括“过去的巴黎”。

  我是一个设计师,没怎么得过世人的垂青的那一种。但这给了我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比如在咖啡馆里度过一个下午,在自己长大的地方,这座城市的南面,曲折河流的左岸。塞纳河将这座城市一分为二,将香街,凯旋门和卢浮宫这些游客趋之若鹜的庞然大物隔在了对岸,同时还有纸醉金迷和飞速运转的社会。河水和时光给左岸带来的是属于自己的文化,城市乡村,诗与咖啡,攀爬着藤蔓的学院,还有文人和先贤们留在过去的窃窃私语。仿佛定格在了19世纪那个辉煌的老巴黎的,那些无形的,却早就融在空气中的独特气息。

  花神咖啡馆在几个巷子之外,但我基本不会去。那里无论何时都充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他们是朝圣者,是追求萨特和他美丽情人的浪漫主义者。在这个永远不会缺少游人的城市,好在我能从大大小小的咖啡馆里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气氛不错,不被太多人打扰,适合当地土著清闲度日。

 

  我看见侍者从房间的另一角端着托盘回来,那边坐着除我之外的唯一一位客人。在这种时候坐在那里的,多半是跟我一样的城市难民?我怀着好奇心探头看了看,结果被大概上个世纪就杵在那里的老座钟挡住了视线。雨还没停,工作暂告一段落,我考虑着去跟那位有缘在同一屋檐下避雨的人聊两句。巴黎人素给人傲慢和不易近人的印象,我一向身体力行地证明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只希望对方也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决定后我端着自己的咖啡朝那边过去,直到走过那座老钟,对方似乎还没有察觉到我的接近。那是一个男人,似乎与我的年纪相仿。他坐在那里,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鸡心领毛衣,外套搭在椅背上,金色的长发用深色的缎带扎起,微低着头,金发散落在肩上。恰到好处的打扮,我想,单看外表倒不像一个那种注重仪表到神经质的行业精英,要知道大城市这样的人很多,那种人就意味着不怎么好说话。

  桌角放着方才侍者端来的咖啡,此时桌子的主人正用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点着面前摊开的几张稿纸,眉头微皱,纸上是已经写了半页的漂亮的花体字。我犹豫了一下,虽然不太礼貌,但我还是开口打了招呼。

  “下午好啊。”我说,“今天天气挺糟的。”

  他闻声一愣,抬头看我,那是一双蓝紫色的眼睛,鸢尾花的颜色,或者是晴天里深海的颜色。那双眼睛在我身上短促地扫视了一下,然后他露出了笑容。

  “是啊,天气不好。”他说,“不过这样的下午也不错。”

  “抱歉突然跑来搭话,是不是影响了您的工作?”

  “不,完全没有。正相反,”他放下笔朝后坐了坐,微笑着抬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请坐先生。您给了我一个理由停下笔休息片刻,要不一直闷声写下去,反而会影响灵感呢。”

  我坐在对面,同时微微打量了一下他,这是一个绝对称得上英俊的男人,举手投足也颇有风度,甚至还带着一点不属于城市的风流随性。他给人的感觉很舒服,没有太多的威压感,我很简单地便开启了话题。

  “您好像来的挺早……记得是在我之前?”

  “嗯,从上午开始就待在这里了。”他回答,“您好像是过了中午才来呢,今天人很少,就听到门响了一次。”

  “对,雨刚开始下的那会儿。”我挠了挠头,“不过真没想到,巴黎还会有像我一样在咖啡馆待一天的闲人……抱歉,好像这么说有点失礼。”

  “没什么,的确是这样。”他笑,“不过别误会,哥哥我也不是那种无所事事的城市游民,只是工作时间比较自由,您也是如此?”

  “是的,我是搞设计……那一类工作的。”我的目光看向桌面,那上面摊开着许多稿纸,其中几张上写满了字,“您是作家?写小说的那种?”

  “唔。”他顿了一下,“算是吧。”

  “哎,很厉害呢。”我有点肃然起敬。无论在哪个时代,人们对在文学领域耕耘的人多少都会抱有一点尊敬之心,我就是这样,“如果让我写点什么,光提起笔来就开始头疼了。”

  “您太客气。写东西是随心而动的事,如果是有感而发,文字很快就会被写出,”他的笔在指间转了一圈,“我是怀着一种无所谓的心情,姑且把写东西看做是一种消遣,反而很轻松呢。”

  “会这么想的,多半都会成为大家,看起来您在大部分时间都应是如此。”我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就像当年流连在附近的那些人一样。”

  “您在指哪些人?兰波?夏加尔?菲茨杰拉德,或者海明威?”他举起手笑道,“哥哥我可不敢说自己的文学造诣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充其量去丁香咖啡馆喝过那里的绿咖啡。”

  “啊,看来您也是熟悉这里的人。”我听他说出那些名字,“刚刚我还在想,现在的氛围有点像‘过去巴黎’的味道。”

  “过去的巴黎?很有趣的说法。”他看起来兴味盎然,“那是怎样的感觉?雨的味道?咖啡和糖?墨水和香烟的气息?”

  “或许都有……或许又都不是。”我思考着,看了一眼窗外的雨,“我对这些了解不深,也不算是个怀旧者,只是偶尔会在这样的雨天里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

  “那说不定是很好的东西呢。在左岸生活过的那些人,有那么多都是被脑里一个奇怪的想法所成就,最终将自己的名字留在历史上的,不是吗?”他说,“说到当年,在这座咖啡馆的前身,您坐的这个地方,或许也曾坐过某位有名的人?也像这样,把那些看起不经意的想法对别人说出来。”

  “会吗?”

  “也许?”金发男人向我眨了眨眼,然后看向水痕滑落的窗户,“在很多年前,也许也是在某个雨天。毕竟在那些个黄金时代,数不清的文人墨客可是充斥于左岸。”

  “您对老巴黎有研究?”

  “算不上,只是有兴趣罢了。”他微笑,“这是一个极具魅力的话题,不是吗。”

  “当然。虽然我了解不深,但仅凭我所知……它就已经足够有魅力。”我随之看向窗外,雨痕从玻璃上倾泄而下,巴黎虽不像伦敦那般多雨,但当雨落下后,缠绵的湿气便会断断续续地与这座城市纠缠在一起,如同往昔的幽灵,带着塔罗歌者一般催人入眠的声线,在巴黎耳边呼出潮湿的吐息。冰凉迷幻,如同……往昔。

  “往昔……”我喃喃自语,脑内闪过了一阵恍惚。那雨在窗楞上颤动了一下,然后继续向下流淌,长长的水渍如同时空线。这样的场景,是似曾相识的。百年之前似乎也有谁坐在这个地方,看另一副模样的同一个窗口。人踏着石板路从雨中走过。墙缝里挤出的青苔和野花,从动荡长到繁华,见证了法兰西跌宕起伏的历史。人也从中古走到当今,身旁有过教士,贵族,激荡的军队,窃窃私语的学生,还有金色光芒中的诗人与艺术家。他们握着笔与纸卷,互相攀谈,前往圣热尔曼大街的酒吧,圣米歇尔大街上的沙龙,自然还有花神咖啡馆,在那里,《法兰西》正孕育而生。

 

  巴黎诞生于星辰下,又自灯火中被唤醒。在这覆盖华贵衣袍的都市,有谁曾一遍遍走过呢。

 

  “……先生?”有人在喊,我猛地清醒了过来。玻璃窗还是原来的样子,我端过来的咖啡已经冷了。对面的男人握着笔,好像又写了几行字。

  “啊!不好意思,我好像走神了……”我按了按额头,“我发了挺久的呆吗?”

  “没有,五六分钟吧。”他回答,“刚刚您看着窗户就出神了,很专注的那种,让人犹豫要不要打断。”

  “对不起,我有时候就会这样,因为胡思乱想忘了周围的事……啊,”我抱歉地笑笑,看了一眼杯子里冰凉的咖啡,叹了口气,“这个阵亡了,我再要一杯好了。”

  “我来好了。”他抬手召唤了侍者,“看起来我们口味相似,也算是相识的礼物。”

  “啊啊。”看着侍者点头离开,我有些惶恐,“明明把您晾在那边了,这实在是……”

  “小事而已,请不用在意。”我的新朋友笑道,“说不定很好呢,您的那个习惯。因为思考而忘记其他,也许您有成为思想家的天赋?”

  “您别笑话我了。别说思想家什么的了,只要上天能再给我一点灵感,让我能把工作做的更好一点,家人的生活变得更好一点,这就行啦。”

  “相当贴近现实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吧。”

  “谢谢,希望如您所说。”

  咖啡重新端过来了,我们不再说话,各自品尝自己杯里的饮品。醇香的气味萦绕在鼻尖,这是一种令人欲罢不能的着迷感,倘若世界上少了咖啡,也会是一大损失吧。

 

  雨变小的时候,天色也逐渐暗了下去。我跟相处了一下午的新朋友道别,收拾东西离开了咖啡馆。回到家正好四点半,妻子正在厨房里忙碌。我看了一眼餐桌,想起女儿早上让我帮忙带回一束花——因为持续不停的雨而完全忘记了——虽然有点晚了,我还是跟妻子打了个招呼,又重新撑起伞出了门。

  雨不像之前那么大,但依旧点点滴滴,很容易将人打湿。我从小路出去,沿着塞纳河而走。天还没有完全黑下去,但已经有零零星星的灯光亮起来了,在积水上折射出摇曳的光点。街上有不少行色匆匆的人在赶往自己的目的地,西装革履的人从地铁站出来,他们刚从右岸的商务区赶回。夜间开放的酒馆和沙龙已经开始做开业前的准备,挤在一处画廊和小电影院外也贴着潮乎乎的海报和涂鸦,因为承受了雨水,那颜料似乎更深了一点。各家沿街打开的白色窗扇里,人影和食物的味道一同摇晃着。一切都是那么平和,这就是熟悉的,围绕我生活的场景。

  从花店里买了最后一把花束,顺带去了一趟隔壁的露天市场。在篷布下的摊位买了两罐果酱后,我撑着伞从原路返回。而在市场的入口处,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对方正抱着便利店的纸袋,尝试调整袋子里长棍面包和其他东西的方位,同时还在跟时不时想从颈窝里滑开的伞柄对抗着。一副略显狼狈的模样。

  “需要帮忙吗?”我上去打了个招呼,伸手帮他扶住了那根不听话的伞柄。

  “哦,是您。谢谢真是帮了大忙了。”他认出了我,感激性地笑了笑,“看起来店员小姐给袋子设计的布局不太合理,阻止面包出逃的任务只能由哥哥我来完成了。”

  “哈,那真是辛苦极了。”我笑道,看了一眼那满满的纸袋,“没想到能从这里遇见您,您也是来市场捡漏的?”

  “不,只是路过。”他这么说,“您也要离开?如果同路的话,一起走一段吧。”

 

  天又暗下去了不少,四周的街灯已经亮起,给积水都镀上了一层光。我们一起往回走,对方的目的地是地铁站。我们互通了姓名,也简单说明了一下家里的情况。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先生——这是他的名字,似乎是一个人生活着,家在十六区,河对岸。

  “这么晚才回去没问题吗?”

  “没问题,在回家之前,打算再在外面吃个晚饭。” 他回答,“毕竟雨天的空气那么好,闷在家里实在可惜。您是住在附近吗?”

  “是的,几代人一直住在这边。”

  “很幸福吧,”他说,“无论什么时候来,左岸感觉都是那么平和,生活在这里令人羡慕。”

  “虽说是不错,但这里是不是有那么点脱离时代了呢?”我像个老年人似的感叹道,“左岸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过多少年都觉得没什么变化,这些咖啡馆,小影院,画廊,还有乡村……巴黎也在变呢,我偶尔会到拉德芳斯去,看看那里的一切,就觉得,与这边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但这才是它的魅力所在吧。”波诺弗瓦先生微笑,“不然但丁先生要怎么找到回来的路呢。”

  “豪华的现代城市哪里都有,但各有特色的文化是唯一的。比起高楼大厦,塞纳左岸的巴黎,也许更像是世人心目中‘巴黎’的模样。它更像是一种符号,或者是一种特质。您不这么觉得吗?”

  “当然。没有人不觉得自己的家乡是美的。虽说现代化的巴黎让人神往,但要是这里也整个变成那副样子,我恐怕也会吃不消吧。”

  “这是带给家人的礼物?”他看到了我怀里的花和果酱,笑道,“看来您也是个浪漫的人。”

  “并不是。女儿要的而已。”我苦笑着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疼的手腕,但心情是轻快的。花的香气钻入鼻子,与夜色一起,竟让人觉出一丝温馨。

  我们靠近了塞纳河,一船的灯光从脚下划过。艺术桥的影子在远处伫立着,不怎么像我记忆中的样子。去掉了枷锁的爱情桥,也去掉了附加上的那一层含义,变得更像它原先的样子了——一座历经沧桑的,在历史中毁灭而又重生的,古老的木桥的样子。

  “那些锁还会被允许挂上去吗?”

  “大概不会了吧。毕竟为了桥身安全着想。”

  “对那些向往爱情体验的人来说,这想必是一大损失呢。”

  “所以有时候哥哥我也会想想这样的问题。除了爱情锁以外,依旧能让那些追求‘爱’而来到巴黎的人感到满足的方法……之类的。”波诺弗瓦先生耸耸肩,“讲真,如果哥哥我是政府官员的话,更想优先提出解决这件事的提案。”

  “看来比起我,您是一个更懂得浪漫的人。”我注视着河面的波光微笑,“品尝身边的每一件事,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您会是是一个……更能从短暂的人生中察觉到幸福的人。”

  他顿了一下,在那笑容深处,却像是加了一层更朦胧的东西,如河上飘荡的雾。

  “也许……是这样吧。”他回答。

 

  我们走到了地铁站口,在那里,夜色降临了。无数的灯火在身后闪烁,埃菲尔铁塔的光直达天际,星辰随夜幕降下,散落在这座华美的古老都城。

  “他很美,对吧。”

  “是啊,很美。”我应道,“左岸。巴黎。法兰西。”

 

  我很少去想自己的人生轨迹,顺其自然是我的人生信条。我也很少去探听别人的隐私。虽然我能感觉到,这位波诺弗瓦先生的身份绝不只是他透露的那样简单。交谈过后,这个人表现出的气质和独特的感觉,都让我觉得此人本不该出现在这小小的咖啡馆里。然而,对方似乎并没有在这方面多说的意思。

  所以我也没有问过,即使在那天之后我们仍时不时会在咖啡馆里见面。雨不定期地下,波诺弗瓦先生来到的时间也各不相同。有时进门的瞬间我就看见他在老位子上打招呼,像是开张前就坐在那里;有时直到下午才看见他漫不经心地走进来,这种情况下他往往还会带着点别的东西,巴黎大学学生们发的调查表,波旁宫游人区附近吉普赛人的传单,还有各种花花绿绿的纸片和纪念品,像一个满载而归的游客,煞有介事地在桌子上一字排开。

  “今天的工作也很少?”

  “啊……嗯。”我正在审视桌上一张故弄玄虚的广告单(那上面声称能看清你的前世今生),反应慢了半拍。对面的男人又铺开了稿纸,从我的角度,很难识别那些花体字表达的具体内容。

  “我好像还没有问过,”我说,“您在写什么方面的东西呢?”

  “一些时而从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他回答,“一个活了很久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东西……之类的内容。”

  “历史小说?幻想小说?”

  “说不上吧,只是随笔罢了。”

  “似乎会是个很宏大的展开,也很有意思。您只想按随笔来写吗?”

  “有意思吗?哥哥我还觉得会是很无聊的内容呢。”他单手托着下巴,“也许会是个很冗长……也许很沉重的故事。”

  “沉重吗……”

  “您想,先生。”他的手指交叉,似笑非笑,“一个活了很久的人……他在世上待过的时间远比任何人要长,永生带来的快乐是短暂的,过不了很久,他就要见证身边人的离去,也要看着无数建筑的倒塌,也许还有政局的灭亡……或许他还在某个时间点一时兴起去做了什么工作,但无论做什么,最后他都不得不离开。因为周围的一切对他而言都短暂地像梦一样,因此他也很难去爱上什么人。像受刑的西西弗一样,这样的生活持续反复,永远没有尽头。这个不幸被我写进文章里的倒霉家伙,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这是不是很沉重呢,先生。”

  “这么一想……确实是的。”我思考着,“虽然我刚刚想着,如果可以一直活下去,就可以有充足的时间知道更多的东西,或者去尝试更多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只局限在当下的人生中了,也很不错呢。而且,无论生活是怎样的,总是能找到继续存在的理由吧。”

  “您想尝试其他样的生活方式吗?”

  “只是想想而已。人总喜欢探寻点自己生活之外的东西。”我微笑,“您很幸运,您可以在作品中感受其他人的人生,这一定是很美妙的体验。”

  “但哥哥我不觉得它会比安稳自在地与亲人一起生活更美妙。”他笑,“要说幸运,您比我多得多。”

  天又阴下去了,看来今天也会有雨。我们的聊天持续了一段时间,店里已经没有了其他人。

  “那么,您为这位‘倒霉’的主人公安排了怎样的结局?”

  “还没完全决定。”他回答,“如果让您来写,您觉得该如何?”

  “唔……在我看起来,您设定下的这位主人公是充满矛盾的——感性的特质与过于理性的现实之间的矛盾。因为一个不在意生活的人不会深刻地品尝到您所说的那种种‘沉重’。”我说,“因此,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可以让他如愿以偿地失去永生的能力,爱上一个人,最终走向死亡呢?”

  “听起来不错?请说下去。”

  “虽然死亡是伤感的,但对这位主人公来说,迎来死亡是不是也算美好的结局呢。在某个时点,像个普通人一样爱上了一个人,然后发现永生的诅咒消失了。”我说着,开始渐渐入戏,“在漫长的孤独时间后,就像终于度过了痛苦的失眠,他终于得以在爱人的臂弯里得享安眠......抱歉,总觉得很俗套。”

  “不。”他摇头,“也许会是个不错的故事。”

  “如果您这么觉得就太好了。”我微笑,低头啜了一口咖啡,屋外若隐若现的歌声传来,不知是哪家放起了香颂。优雅而伤感的曲调,伴随咖啡香飘飘荡荡。

  “您是以什么契机,”我开口,“想到要写些什么的呢?”

  “从‘黄金时代’至两战之交再到现在,有那么多人定居巴黎,在这寻找能与灵魂产生共鸣的东西。他们大多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离经叛道,风流不羁,编织出的历史比埃菲尔铁塔矗立在河边的时间还要长久,也真正构造出了‘塞纳左岸’的意味。他们其中也不乏您这样的写作者,也在咖啡馆和沙龙中孕育自己的作品。您是他们的追随者吗?您也是法国人,您在寻求与他们的灵魂相交吗?”

  “不,”他回答,“并没有那么复杂的因素。”

  “正如您之前所说,”他的手指轻抚杯釉上的凸起,“在写作中可以体会到别人的人生。也正是如此,笔下的人物才拥有了生命。‘人总喜欢探寻点自己生活之外的东西’,对吧先生?如您所说,哥哥我开始会想到写些什么,是想体会不同的人的生活方式,或者是给自己的人生创造一些不同的分支,不同的结局。算是一种恶趣味的游戏吧。”

  “另一方面,”他的嘴角上扬,“在这里孕育作品的,不是为了追求前人的灵魂,而是在追求左岸,追求巴黎——因他们爱这座城市,所以才选择在这里进行他们准备付诸一生的事业。他们都是。”

  “您呢?也是吗?”

  “您这么说,就像是问我爱不爱巴黎一样。”我回答,“我当然爱。这是我生活的城市,也许我的感触还不像名士们那样深,但我知道我爱它。您是更接近他们的人,而在您之前,我也听到过类似的话。”

  我也曾听过类似的话,从一位游客那里。那是一位真正的朝圣者,我与他在蒙马特高地上遇见,他在圣心教堂前头立了个画板,正尝试画出眼前夕阳西下的巴黎城。他说自己曾徒步从左岸走到这里,避开拥挤的车流和交通工具。我问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说,他在审视心中的那座城。

  “——巴黎是属于我和过往的。它与游人无关,与车水马龙无关。就算再过几个百年,这里街道也不会有所改变。巴黎的美在于历史的传承,战火无法动摇分毫。光之城站在当下,看向未来,心却牵系过去。我爱着它,所以我来到这里,私心将它当做自己灵魂中的城池,愿与它一起守护时光。在我眼中,珠光宝色是它最微不足道的外袍,浪漫之说是它深邃思绪中最浅而易见的外现。对世俗人来说,它是个华美的,时尚的,甚至是承受了溢美之词的老城,而在我眼中则是注定安身的天堂。在世间,再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容纳这种心情。”

  他大概是这么说的。我也把这话讲给波诺弗瓦先生听。他笑,那种笑带着骄傲与快乐,像是接受了对于珍视之物的夸赞。我品味这种心情,不能完全理解,但或许,我们最深处的东西是相同的。

华灯初上,巴黎再次从白昼步入黑夜。随着拥挤的车流逐渐消失,一城的“巴黎色”与黑暗融于一体后,在那些花窗与石板路的阴影里,透过情人间的呢喃与沉睡之人的梦呓,城市的记忆正在呼吸,那是比任何人的记忆都要长久的,与国家相连的吐息。

  “命运?生命?”

  “诗歌与艺术在战火的间隙里生长,它们不会被压垮,疮痍只会变为养料。”

  “舟在逆水而上,不断被浪潮送回过去。”

 

我知道自己生活在一所为世人瞩目的城市,并生活在这座城市常被人谈起的地方之一。几乎每一个人对这里都有不同的见解,每一个人都能从这里看出不同的东西。学者看到古迹,生活家看到人生态度,贵妇人看到香膏与珠宝,更浪漫的人看到往日的幽灵。我在这其中,过着自己平凡的,无甚见解的人生。我看到眼前的巴黎,我生活在这里,我爱它,就够了。

我看到的只是能倒映在雨后积水上的那个巴黎,但即使如此,它也是这么美丽。在波诺弗瓦先生的稿纸上,是不是也倒映着一座更美的城市呢。

 

我的工作接近了尾声,得到报酬后,应该会有一阵更清闲的日子了。夏季正将要来临,我筹划着离开巴黎一段时间,带着家人去南方度个假。巴黎正迎来它一年中宝贵的几天阳光普照的日子,收尾工作也顺利而迅速地进行着。我盘算着出游的计划,看着温暖而迟迟不落的太阳,愉悦的心情充斥于心。人生啊,是美好的!

今天是个好天气,没有雨。我在老位子上敲打键盘,活力十足也干的飞快。下午时分,有交谈声由远及近地从外面传过来,一群观光客进了屋子。安静的气氛被打破了,我不得不停下了自己的工作。我的朋友在他那边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站起来,抱着行头跟他一起退去了咖啡厅的更深处。

“那么,”我的朋友说,“您准备去度假吗?”

“是,结束手头这个项目就走,也许还能在国庆之前回来。”我心情放松,随口跟他聊着,“您呢?夏天打算一直待在巴黎吗?”

“至少在国庆之前,还不会走。”他微笑,“也许会有一些事要处理。”

“小说的事?”

“比那个要麻烦一点。”

“唔。”我不太明白地应了一声,“那祝您一切顺利。”

 

外屋的喧闹声传了过来,我转头去看,吧台后的侍者冲我做了个摊手的姿势,去送新客人们点好的咖啡。那群身穿靓丽服饰的观光客正在我的老位置附近兴高采烈地聊着天,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店里的装潢与摆设。我笑了笑,转回了头,波诺弗瓦先生正好放下杯子,大概是写稿间隙的娱乐,他在一张传单的少女头像旁画了支玫瑰。

“说起来,您的结局考虑得如何?”我看着那支玫瑰,突然想到了这个,“决定您主人公命运的走向了吗?”

“不,”他摇头,“仍旧还没有。”

“果然还是,”我说,“死亡的结局总还是不好的吧。”

“不,只是还不到决定的时候。”他摇着头笑道,“您为他设计了一个很值得思考的结局,但故事才刚开始,在相遇离别的悲欢故事讲完之前,还不到最终决定结局的时候呢。”

“在这样柔和的好天气里,即使是满心创伤的人,也会暂时放下对终焉的思考,去追求这片刻贪欢吧。”

“也许......是这样吧。”

 

如花时节。如花美景。

 

“祝您假期愉快。”

 

白昼或黑夜,雨中或晴天,歌声飘荡。人生本不复杂,一如城市起伏。而城市,正见证了一次次人生。

我将要离开,我将要回来。

 

Bonjour,Paris.





 

 

 

 

 

 

 

 

 后记

 

今天的仏诞……又写了无cp的长篇大论……想必没几个人能看到最后吧。感谢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们。

写无cp纯历史向或纯人文向应该算是自己的爱好了qwq尤其是仏诞这样的写文契机。在这种时候,希望能写一下与这个国家紧密相连的那些东西,国民,历史,或者是文化。从“左岸”的概念到“巴黎”的概念……还有很多很多我没能表达出的,因为学识粗浅未能写出的,这个国家的魅力所在。

感谢全家出行的机会,让我的文可以真的在巴黎完成,作为仏厨简直幸福到起飞。这里阿残,大学狗一只平时很闲,欢迎同样是仏厨的和喜爱法兰西文化的小伙伴来找我玩。来交流的约稿的勾搭的捡肥皂(?)的干啥的都可以x

发出文的这一天一定是七月十四日了w那么就像每一年一样,祝亲爱的哥哥生日快乐。

Joyeux Anniversa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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