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残里乌斯·德·柚子茶

【英仏】魂灵震颤(下)

Chapter 5

   

  弗朗西斯一脚踏进寝宫的时候,就看见那个人大摇大摆的横在他的沙发上,还干掉了自己准备临睡前享用的红酒。

  侍从们不知所措地围在那里,看见他进来,一个个判了死刑般的表情。

  “陛…陛下…”

  他在屋子里环视一圈,然后按了按额头。

  “你们先出去。”听闻此言,侍从们一脸的如蒙大赦。他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又道:“让卫队加强王宫周围的巡逻,今晚来了太多人了。”宫侍们领命离去,他把目光转向屋里剩下的那个人。

  亚瑟·柯克兰晃荡着红酒杯子,占山为王一样靠在他华丽的座椅上,对他的一切行为冷眼旁观。

 “你闹什么,小亚瑟?”弗朗西斯皱眉,“我还没追究你中途离场的失敬之罪,你倒自己闹到这里来了。”

 “我要是说我造反了呢?”

 “哦。”弗朗西斯看他身后,“那你的军队在哪?孤身逼宫,你当自己在演戏剧吗?”

  不快。那样自信的眼神,放任着自己充满威胁的话,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他听着他又加了一句:“别告诉我你就把罗莎小姐那么晾...........”

  一声脆响,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亚瑟·柯克兰摔了手里的杯子。玻璃碎了一地,碎片翻滚着,剩下的酒液也溅了一片,沾染了精美的地毯,甚至溅上了国王陛下尊贵的靴子。柯克兰爵士保持着把杯子扔出去的动作,轻巧优雅到让人明显就能感觉到挑衅。

 “………哈,脾气很大啊,爵士。”弗朗西斯挑了挑眉,扫了一眼靴子上的污点,然后踢开了自己旁边的玻璃碎片,“看来您是嫌住得太差,专门跑到朕这里来申请去牢里享受两天生活。”

  挑衅者发出一声冷笑,他站了起来——扯住了他的领子,就像他一直想做的那样。

“把事情都弄成今天这样,你可开心了是吗?”

“你指什么?”弗朗西斯把他的手打下去,“要单说今晚的话,哥哥我开心死了。”

  ——他又是这个样子。在两人独处的时候也是。无药可救了。

  完美的笑容,不带波动的情绪,圣者的姿态,令人作呕的虚伪态度!

“你觉得在这里,我就什么都不会做是吗?”

“够了,亚瑟,你发什么疯?哥哥我没兴趣跟你在这吵。”弗朗西斯变得烦躁,“出去。”

“那么,我只想问一句。”亚瑟盯着他的眼睛,在这样的注视下,对方开始有些局促不安。脱去了外罩的大氅后,骑士露出了内里的衬衫。弗朗西斯瞟见了对方裸露的脖颈,身体不自然地抖了一下,他想像原先那样跟这个人保持距离,却又被对方一把扯住了衣领。

“我只想问一句。”亚瑟重复。今晚的柯克兰异常的强势:“你就这么想让我娶了那个姑娘吗?”

“你.........”他硬生生地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下去,“是。”

  “这样对一切都好,柯克兰爵士。”他道。他被强迫留在原地,现在二人离得太近,骑士身上淡淡的酒气甚至都在他的鼻尖绕来绕去,欲罢不能的感觉。他转过头,想用若无其事来饰一些早在心里游走的冲动:“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您满意了吗,大人?”

  “对你这种恶心的态度,我这辈子都满意不了。”

  “!——柯克兰!”

   伴随愤怒的惊呼,对方狠狠袭击了他的胸口。凶猛的推力把他按倒在了身后的床上,帷帐的吊钩撕掉了弗朗西斯束发的缎带,袭击者一把扯下了那些碍事的东西,然后恶狠狠地制住了他的肩膀。

  “我造反了,陛下。”柯克兰脸上带着恶劣的笑,“你的人这会应该在宫外巡逻,您刚才自己把他们支走的。现在您是孤身一人,您要怎么办呢,陛下?”

  “好吧,反贼爵士。”弗朗西斯躺在那里,尽力保持镇定:“你想要什么?”这句问话纯属多余,对方已经开始撕开他的扣子。

   弗朗西斯挣扎了几下,发现身体被牢牢按在那里。亚瑟今晚的力气出奇的大,盯着他的那双眼睛里没有理智,只有狂热的火。如果他真想造反的话,弗朗西斯在心里自嘲,估计哥哥我这会已经死了。

   但他知道他不会。但正因为太了解这个人,弗朗西斯已经完全意识到这个人想干什么。

   他有点慌了,更多是害怕自己好不容易建起的心理防线被摧垮。他开始大力挣扎,但直到气喘吁吁都没能让那个该死的从自己身上下去,他的动作和喘息声反而刺激了对方的兴奋神经。

  “你这个……你知道继续下去的话自己会怎样吗,柯克兰?”眼看身上那层布已经被撕扯的没剩多少了,弗朗西斯试图对其施加精神压力,“深夜闯宫,大逆不道,同性爱,哪一条都够你死上几百次——”

   不出意外的,他得到的回应是一个蔑视的眼神。

  “都这会了,你还跟我说这个?你要是挣扎地再厉害一点,或者现在就高声喊人,我还信你一心只为神圣事业,清心寡欲。”那人如此冷笑道,看了一眼他泛红的皮肤,“我还什么都没干,你自己就兴奋成这样了。不知道您自己在脑子里把今天这个场景描绘过多少次,”他带着嘲讽的语气叫了那个敬称,“陛下?”

   看着对方的表情在一瞬间变成恼羞成怒的样子,亚瑟感觉到了胜利的快感。

  “您还装什么虔诚信徒呢,陛下?”

    在湿热的吻铺天盖地袭过来的时候,弗朗西斯听到了防线崩塌的声音。

 

    新王即位第九年,东西方的战端又起。臣民们私下议论,新国王的剑是不愿长久停留在剑鞘中的,他希望自己载于记功诗里的样子英武如天使长,为天主的事业征伐一生。这些话不见得有多准确,但多少也反应了些事实。“东方的异教帝国滋生恶魔,神圣之剑将横扫这罪恶的土地”。

    弗朗西斯一世选择了与前几次相同的对战态度,御驾亲征,带着他忠实的骑兵和多次凯旋的将军们,随军的还有持枪的教士和学者。他甚至还带上了对君王效忠的小封臣和渴望建功立业的新骑士,一切都跟以前一样,除了一点——他没有带上柯克兰。

    岂止是没有带上,如今的柯克兰甚至失去了自由。他在出征的前一天被收押了起来,没有人知道原因。

    很久以前就有人在猜测他与国王之间发生了什么。骑士的举动十分异常,回来的第二天,他就那么在国王的舞会上拂袖离场。在而那天晚上,寝宫附近的守卫也察觉到了异样。

    他们曾在夜里听到陛下的房间传来争吵声,但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当他们巡逻回来时,还隐约听到屋里奇怪的声音。

  “陛下,您没事吧?”守卫上去敲门。

  “退下!”他们听到国王这样命令,声音略带急促。在之后他们遵从先前的命令离开了,驻守在屋外廊厅的尽头,房间没有再传出其他声音。但在第二天清晨,他们在等候厅里看到了柯克兰大人,国王陛下站在旁边,两个人都沉默着。他们进来,国王抬眼瞟了一下,挥手命令把这人带下去。

    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流言蜚语丛生,但没人敢大声把个中猜测说出来。

 

    战争在继续,军队横扫异教徒的国家,推进了他们的腹地。捷报频传,国家安定,一切都是这么顺利。

    这不是国王陛下第一次征讨异教徒,自他登上王位,这个国家还未在对外战争中失利。在众人眼中,这次的征伐也将在不久后伴随胜利结束。王城内外都弥漫着希望与虔敬的气息。但这些东西——这些看似美好的东西,它们生于人心,看似坚固却不堪一击。当支撑物猝然崩塌的时候,一切也都化作齑粉了。

    三个月后,一切美好与希望戛然而止。

    突如其来的风雨,猝然的兵败,如同复仇魔王的诅咒!在离开家乡的第三个月,国王的军队遭遇了第一次失败。远征军在遥远的战场上遭遇了瘟疫,死伤者大半。异教徒如同垂死挣扎的野兽,在猎人后撤休整的路上发动了凶猛的反击。这次的失败是致命的,据史书称,精疲力尽的远征军被汹涌而来的敌人逼至河边,幸存的人也都持续饱受着疫病的打击。天主这次似乎闭上了眼,任由自己宠爱的将士被推进致人死命的漩涡。

    战至最后,远征军几乎全军覆没,尸体与残破的旗帜铺遍异乡的土地。在被围攻几日后,最后的堡垒也被冲开,守城者阵亡,国王被俘。

    天翻地覆。当兵败的消息传来时,王国上下陷入了一片混乱。战败的痛苦,高额的赎金,未来的走向……这些东西代替了本该到来的荣耀与快乐。众人各怀鬼胎,宫廷贵族们同床异梦。王国失去了他的主人,小丑开始从阴暗的角落里探头探脑。

    这是多事之秋。尽管一直被贵族们压制着,恐慌和无所适从的情绪还是在宫廷中四处蔓延。

 

Chapter 6

 

    从这个角度看出去,只能瞟到后花园的石墙。这几天外面一直持续着不安的动荡,但在亚瑟·柯克兰这里,他什么都看不到。

    这种混乱的情势下,已经好久没人来正经问过他的事了,好在还有人给送饭。

    他被关在一间狭窄的偏室里,还算干净,这里不是正规的牢房,但也是昏暗狭小的。他已经在这间屋子里待了几个月,平常吃吃喝喝,除了无聊以外,没人来管他,心态调整好了,倒也算悠闲。

    他本可以持续这种无所事事的囚居生活的,直到那个人从前线回来,等一场国王没来得及进行的审判。他们也许会大吵一架,大失身份地互扇几个耳光,或者弗朗西斯会直接把他扔上刑场,用这种不光彩的方式结束两人的孽缘。他躺在那儿想了很多种可能性,唯独没想到现在这种。

    送饭的人给他带来了外面的消息,让他得知了现在的情况。最开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大笑几声,弗朗西斯这愚蠢的征伐还是以耻辱告终。但他最后也没笑出来。

    他躺在简陋的床上,面对着窗洞里射进的几缕光,它们在柯克兰脸上留下明暗对立的棱角,让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出一种病态的美感。柯克兰爵士是足够英俊的,也不是没有姑娘在心里渴望得到他的爱情。他本可以有很好的未来,只要他愿意。但这些年他把目光和心思都放在了别处,偏执地想进入一个本不该触及的地方。

    他躺在那里,长久没有移动。

    那么该怎么办?面对这样的现实,他是否该做什么?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跟国王较劲,到了那天晚上,情绪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促使他做了那样的事。想想过去,亚瑟不是没有懊悔过那夜自己的举动,简直是疯了。其实弗朗西斯本可以直接把他交给法庭,然后活埋或火刑全看那些人的心情。但现在他还肢体完整地躺在这里,甚至没被关进地牢。这说明了什么?

    是否说明国王想尝试接受他的感情,即使他是用如此粗暴的方式表现出的。但他也看到了,弗朗西斯一直在躲避着,同时告诉他:已经不可能更进一步了。

    这些事他本该知道的,不是吗?从一开始就该很清楚的。

    他知道他是个心怀大略的君主,也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有理由的,所以他拒绝那些大贵族明里暗里的拉拢,选择忠于王室。但为什么他要忠于的那个国王——是弗朗西斯呢。

    他固执地怀恋着过去,厌恶如今弗朗西斯高高在上的腔调,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还有想把自己塑造成神的姿态。他更厌恶他对自己的抗拒和回避。一个国王是该这样做,但弗朗西斯不行。

    说到底,就是偏执而已。

    难道不该怪年幼无知开启这段孽缘的自己,竟然没有意识到波诺伏瓦是王室姓氏?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在新国王的统治下,单纯依靠效忠之心组建起的骑士军被正规军队所替代,国王法庭分走了领主们的裁判权,地方势力被宫廷派遣的官员监视,曾经割据一方的大贵族们日子变得不好过,他们憋屈得很。这次兵败会是个很好的机会,他们也许会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动摇信仰的根基。

    国王还未曾婚娶,他没有子嗣,也没有兄弟。暂掌宫廷大权的摄政公爵们摇摆不定,在效忠之心和利益之间左右犹疑。如果就这样下去,弗朗西斯还能不能看到他那所谓的盛世?

    简直烦透了。柯克兰爵士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真希望你是走之前把我弄死了。免得让我在这心烦。该死的!”

    日影偏斜,他已经窝在那里很多天了。现在他听到了钟声,又一天要结束了。

    走廊尽头响起了脚步声,是守卫换班的时间。不久后门会被短暂打开一条缝,送饭人会停留几秒钟。他下定决心站起来,一把抄过了角落里的烛台。

  “就当是那天晚上欠你的,仅此一次,该死的。”

 

    街道一片寂静,只有几个人影在角落晃荡。弗朗西斯一世即位后禁止了小酒馆在宵禁后接客,以防那些无所事事的人醉死在无节制的痛饮中。夜间开放的啤酒馆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大摇大摆地架着招牌,也让那些习惯了花天酒地的花花公子痛苦地丧失了一片乐土。

   不过,空荡荡的夜晚倒是给了这个逃亡中的人一个隐身之所。骑士周身裹着浓浓的夜色,他费了点功夫从马厩里偷出了自己的坐骑,在黑暗的庇护下策马离去,直奔那条通往森林的官道。

   这条路刚刚被清理出来,穿插于森林之中,但他轻车熟路。几个月前他才刚刚来过这里,跟那个人一起。那时他们在追捕企图逃往敌国的叛乱贵族,他一箭射中了对方的膝弯,而他砍下了对方的头颅。

   古老的驿道,石板路在月下闪着清冷的光。通往森林外那个异教国家,这次远征,弗朗西斯想必走的就是这条路。

   他策马飞奔而去,听到风声和自己的喘息。森林被抛到了身后,在道路尽头,陌生国度的土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血在地板上肆无忌惮地流淌。没人去管它们,横七竖八的尸体也是。

   帝国的统治者坐在他宝石镶嵌的王座上,面对被尸首装点的大厅。他还蛮欣赏这样的场景,尤其是他的敌人们躺在那里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点着个数,匕首在金扶手上轻轻磕着。

    还有最后一个。

    被俘的国王被带进来,强制着伏在地上。在他之前被带进这座大厅的人都已被砍下了头颅。属于他将士的鲜血在地板上横流,他们的尸体将成为异教之神的祭品。

    异教的王坐在高处的王座上,手里把玩着从他身上搜出来的镶金匕首。抬头看了一眼战败的对手,那皇帝露出了倨傲的笑,语带嘲讽。

  “初次见面。原来一直纠缠着我们不放的,那所谓天主的宠爱者,战无不胜的,尊贵的弗朗西斯陛下,是生了这么一副精致的面孔。”他冷笑,看了一眼对方被铁枷拷住的手,“您那双细皮嫩肉的手,拿得起剑吗?”

  “如果您不是畏首畏尾地坐在上头,愿意下来跟我一较高下的话,我保证能在三招之内削掉您尊贵的头。”被制住的国王回敬一个相同的表情。

  “我何必跟一个阶下囚比试武艺?”他发出一声大笑,“今日的结果已经说明了一切。看来你那无能的天主不再庇佑你们了,长久的战争即将结束,我们的神将指引我们洗净耻辱。”

  “现在说这话为时过早,在我看来,胜利怎么着也轮不到到您头上。”弗朗西斯发出嘲笑,“滥杀俘虏,将一个与你同样作为一国之君的人置于这种境地,若是有神会眷顾这样野蛮的人,那这种昏庸的神最终也会失去他的信徒和圣殿,离被人遗忘不远了。”

  “一个带着军队打进我领土的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谈野蛮二字?”那君主猛然挥开衣袖,“够了,弗朗西斯——我没空跟你斗嘴,如果你有这闲情逸致,可以去跟地牢里的石子儿聊聊天。顺便祈求你的天主,让他催催你的人赶紧来赎你。”

  “给那边传信。”异教的王恢复了刚才的姿势,脸上半笑不笑,“让他们带着赎金和谈判筹码到这里来。如果不能拿出令人满意的东西,让我觉得足以与我们先前的牺牲相配,就准备让他们的国王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吧。让这位陛下为我提马镫,或是做清扫神殿的仆役。”

 

    他在这里被扣留了很长一段时间,被扔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期间时不时会被提出去,接受来自异教徒的羞辱和嘲讽。这日子真是过得前所未有的糟糕,都像个噩梦了。

   这莫不成是报应吗。他叹了一声。午夜时分仰身躺在地牢冰凉的地板上,手腕被镣铐硌得生疼。好在他身上还有蔽体的衣服,看管的人对他还算客气。无论信仰如何,人们对作战时愿站在骑士前面的君主总还有些敬重之心。不过这并没有对他的境遇做太多改善。

   是招致惩罚了吧。他苦笑。那些被压在心底的欲望,还有那该死的一晚——

    想到那一晚,他咳了一声,给自己换了个姿势,下意识地去触摸胸前的十字架。他摸了个空,随后想起自己随身的东西都被当战利品搜刮了去,早被收进了异教王的宝库。他垂下了手。

    怎么说呢,在摸空的一瞬间,竟隐隐有一种轻松感。

    他摸不到十字架上的珠玉纹饰,取而代之的是铁链的锈痕。身处阴暗的地牢中,感觉瘟疫的阴影仍在他的喉头滚动,却没有对神迹的渴望。现在他不想祈祷圣际临现,只是将双手放在胸前,闭上眼睛,想着其他的事。

    想了很多,大都跟那个人有关。他不自然地蜷缩了一下,感觉身体发烫。

    这些日子,亚瑟·柯克兰在想什么他都一清二楚。亚瑟不是一个能把心思完美隐藏在心底的人,他也不是。两个人在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与其说是被迫,不如说是两厢情愿了。

    柯克兰比他自由,比他更能肆意地表达自己的情绪。但最开始就按捺不住心中冲动的,到底是谁呢。

    从很久以前开始,宗教在他心中的含义变得不一样了,感情也是。

    在他心里,那种超越友谊的,不可言说的感情早就生根发芽,它远比亚瑟以为的,甚至比他自己感觉到的还要深得多。怀抱这样的情感是如此痛苦,不只是作为弗朗西斯,更是作为君主。他曾试过否认和无视,但很明显的,他做不到。

    当他确切知道那感情已经植根于心,每每想到亚瑟,当他面对镜子时,他都看到火焰的影子取代了自己的位置。它们在焚烧他的身心,国王陛下站在玫瑰花窗下躲避不被神所接纳的情感,于是他采取了其他方式,使对方疏远自己同时也在自我欺骗,他本觉得自己处理得够好,但事实证明,无论是柯克兰的情绪还是自己的感情,他都处理的差极了。

    无论他再怎么把繁杂的国家事务和其他人际关系处理得游刃有余,也不能让这件事消于无形。因为说到底,这本来就是个无法处理的事情。

    在信仰和欲望之间挣扎的太久,现在胸前的枷锁被摘下,他感到怅然,却也有隐隐的轻松。他总是说亚瑟·柯克兰一直是个不够坦率的性格,其实在这方面,他分明也不坦率极了。

     ——你站的太高了,让人够不到。

     但有谁愿意站的这么高呢。

 

     他听到头顶上有走动声,伴随着一阵交谈和剧烈的晃动。又有人过来了。他躺在那没动。必定又有人要来把他带出去,这些人的羞辱和嘲弄真是不分时间。

    在他的上方,通往地上那扇门打开了,一缕灯光射了进来。弗朗西斯微微眯起眼,逆光让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那人没有立刻下来,他稍抬起手遮挡光线,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真是狼狈的样子。您日子过的不太顺啊,陛下?”

  “哈?”他分辨出了这个熟悉的声音,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亚瑟·柯克兰?”

  “啊,”那边答道,“看来你还能认出我来,真省了不少事。我还想着你要是被折磨到不成人形我该怎么办呢。”

  “你........”弗朗西斯死死盯着上面的人,这会他的眼睛适应了光线,明明白白地看清了那个人的脸,绿眸和绝对认不错的粗眉毛,“真的是你?”

  “谁放你出来的?你还胆子大到敢逃狱了?!”

  “妈的!现在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吗?”

  “是,我逃狱了。”他耸肩,“你打算现在下令把我砍了?但可能这里没人会听......”

  “只有你?你是自己来的?”他冷静下来了,打断了他的话。

  “是。”

  “其他人呢?”

  “你指谁?你的军队还是带着赎金的谈判团?至少一路上我没看见他们。”

  “你敲晕了那些人?”他看到出口边上垂下一只无力的手,“朕不需要用这种鬼鬼祟祟的方式离开监牢,也还没落魄到要你这本身正被关押的人来救。”

  “哈,那除了我以外还有过别人来管你吗,陛下?”

  “那你想表达什么,柯克兰?你出现在这里,就是单纯想来告诉朕整个国家除了你以外,不会再有其他人关心他们国王的死活?”

    他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即使想了这么多,君主的本能使他依旧无法坦荡地面对这个人,依旧不愿扔下自己的尊严,但这所谓的尊严在柯克兰眼里早已不值一文了。

  “随你怎么想,我是在擅自行动没错。你大可以继续待在这里,满怀希望地等其他忠诚的臣民正大光明地把你接出去,而不是我这个越狱的反贼。”柯克兰嗤了一声,给他施加精神压力,“说不定呢,可能过个七八十几年的他们确实就会来了,开开心心地迎你回去继续做国王。”

  “...........”

     监牢里灯光昏暗,被放倒的几个守卫已经隐隐有要苏醒的痕迹。夜还很深,但毕竟会到尽头。

  “所以你想怎么办?我没时间跟你在这里斗嘴。”柯克兰侧耳听了听远处的动静,“要是想继续做不逃狱的高素质囚犯,你就当从来没见过我,我再给你把盖子合上。”他摇了摇手里的铁栅,“你可以继续躺那儿跟老鼠同床共枕。”

  “或者,”他居高临下,“要是不想在地牢里烂成灰的话,就马上给我起来。”

 

Chapter 7

   

    柯克兰逃狱逃得轻车熟路,看来已经在这附近转悠了好几天,没费多少工夫就带他从城里混了出来。但不幸的,他好像真的是单枪匹马,弗朗西斯觉得他至少会有几个帮手,然而没有。对方拉着他骑上了自己的马,直接冲进了黑夜的荒野中,一时间风声灌耳。

    亚瑟没有说话,他好像在判断方位,提防周围的动静。在他们身后,异教徒们已经意识到俘虏的脱逃,城中有了一片片喧闹。弗朗西斯的呼吸急促,单薄的衣服下,暴露在风里的皮肤已经冰凉。他也在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但跑出去这么久,空旷的荒野中还是只有他们二人。身下的坐骑因为承载了两个人的体重,跑得不再先前那般轻盈,沉重的马蹄声回荡在夜里。

  “别告诉我,”他在颠簸中只得抓紧了他的腰,“你一点计划都没有就跑来救我!”

  “国王陛下不该对出生入死的忠诚骑士表示嘉赏吗?”

  “你还敢说!哥哥我该嘉赏一个像在胡闹的人吗!”

     弗朗西斯对现在的情势感到迷惑和恼怒,急于寻求解释的样子让他不再像个君主。也只有在情绪波动剧烈的时候,弗朗西斯·波诺伏瓦才会变得像原先的样子,亚瑟固执怀恋的那个样子。

    甚至这会他还有更奢侈的收获,弗朗西斯的命运在他的掌控下,正对他有着前所未有的依赖感。

   他们又跑出去了一段距离,马的喘息声加重了,弗朗西斯已经凝神听了好一会,他看着周围的环境,半人高的杂草遍布了这一片荒地。

  “告诉我你的脑子没坏,”弗朗西斯道,“你该不是不知道这种救人法等同于自杀吧。”

    骑士没回答。

    他顿了顿,似乎下定了决心:“柯克兰,放我下来。”

  “现在?”

  “对。”他伸手去拉缰绳。

  “突然觉着还是死了好?”

  “去你的。哥哥我觉得就按你这种跑法,才更容易被人当活靶子。”他扯出了缰绳,骑士没有阻拦,马儿停下了。

  “我再问你一遍,柯克兰。”他说,“你是自己来的吗?千里迢迢一个人跑过来,没有随从,没有接应?”

  “是。”

  “好吧。”他叹了口气,“别折磨你的马了。去边上找地方躲一躲。要是被他们追过来发现,我跟他们回去好了,你走你的。”

  “躲就躲了,还加上这么一种可能,你就那么想死吗?”亚瑟的语气烦躁地嘟囔,“跑出来再给抓回去还用我费半天劲把你带出来!你就没一点感激之心吗?”

  “难道不是你自说自话地跑进去,硬把我扯出来!我该说什么?明知道你这种玩法会把两个人的命都搭进去!”弗朗西斯发出一声吼,随后狠狠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得了。”他举起手,“休战。至少是这会,哥哥我不想跟你较劲。”

  “呵,你终于也承认一直在跟我较劲。”柯克兰冷笑,“弗朗西斯,你要是想骂人,不如就痛痛快快的骂出来,反正事情都这样了,你也一副不想活的样子,就别硬撑着那层可笑的风度了,真难看极了。”

  “………”他的拳头攥起来又松开:“……好啊,那我就如你所愿的骂出来!”

  长久的感情压抑以这种方式宣泄了出来,他就在荒郊野外毫无形象可言地大骂出声。

  “自大的柯克兰爵士,您这济世度人的救世主模样让人看了作呕!你以为自己在做排解人心的伟大工作吗?不过是可怜兮兮地给自己找个正经的理由,纵容欲火,让它们魔王的鼓掌叫好里任意发泄!”

  “一个天天把自己装扮成圣徒的人,竟然在这里指责我一副救世主的模样!”对方反唇相讥,“尊敬的国王陛下,要是我哪天真因为这个站到了撒旦面前,不会看不到那里给你预留的位置!难道那天夜里我看的还不够清楚,你心里的欲火分明灼热到能点燃整个地狱的硫磺池,还假装那里只有天堂的圣光!”

  ………

    骂够了,两个人在黑暗里互相蹬着,咬牙切齿,仿佛下一秒就会冲过去给对方几刀。但也几乎是同时,二人都偃旗息鼓了。

  “行了,亚瑟。”弗朗西斯道,“到此为止了。”

   平静的夜里想起了骚动,远远的,追兵的声音已经出现在地平线的那边。

  “你我的欲望都宣泄过了,也都该结束了。”

  “不管你怎么说,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即使到了最后,哥哥我也不会舍弃掉信徒的身份。不是想要,是必须这么做。”他道,“不管你怎么嘲讽它本身——”

   “我对嘲讽它没兴趣。”骑士说,把头扭向一边,“归根结底就是…该死的,难道你还要我说吗?”

  “……说不出正好你就永远别说。”

  “总之就是——啧,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哥哥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弗朗西斯把头转开。

  “是吗?”亚瑟抬手按住他的肩膀,“……那我就说了。”

  “真假……别……停下,算了,我败给你了。”弗朗西斯挣扎了几下,最后选择了软下去,“看在你宗教信仰的份上吧,别说出来。”

  “宗教信仰?那种东西明明你自己都没好好守着,天主庇佑的弗朗西斯一世陛下。”柯克兰爵士冷哼一声,“再者说,你现在还是国王吗?就算躲过了追兵,我也完全可以把你转手卖给港口的奴隶贩子,然后传出信说异教徒把你杀了。大贵族们会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绝不追究真相。”

  “事到如今,死都不在意了,你还有什么瞻前顾后的资本,弗朗西斯?”

     正中靶心。男人低头沉默了良久。远处的喧嚣声越来越近,但那声音已经进不到他的耳朵里了。终于,他狠狠抬起手来,扯住了对方的衣服,然后吻了上去。

  “行吧——你这个该死的——”

    大力的吻,似乎要把对方按倒在地的力度,贪婪的反复,那是积攒了多少年的感情,来自灵魂深处的隐忍,躲避,欲望,自我鞭笞,还有爱。

  “——我爱你,亚瑟。”

 

     柯克兰爵士咬住这个主动送上来的吻,反复吸吮,品尝着上面的味道。就这样纠缠厮磨了很久,他们没有说话,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贪恋地享受当下。

     好了,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或许从一开始他想要的就只是一句话而已。“我爱你”是那么简单,但想得到它是这么难。现在他终于得到了。

     这个世界信仰的耸立与坍塌并存,圣歌声中,天使与恶魔同样居于人心。魂灵本该是无罪的,爱亦如此。

     那么就该结束了。这才该是结束——到此为止了。

     听着异教徒的声音更近了一步,骑士停下了这次美妙的体验,一把将弗朗西斯从地上拉了起来。

  “使团在前面不远处,还带着赎金和筹码。”亚瑟把他扯上了马背,“你再跑一会就能看见他们了。再往前走还有一支军队驻扎,是友邦的军队,也有我们的人,打着救你的旗号赶过来的。是打还是谈判看你的意思。”

  “你他妈的唬我?!”

  “我确实是一个人来的,没有随从没有接应,只是他们正好到附近,而且我知道。再者说你自己从始至终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怪我?真觉得自己是个殉道者了。”亚瑟一声冷笑,拔出了腰间的剑。

  “赶紧去啊,拿出你圣人的模样让他们觉得见到了神迹吧。我在这装一会英勇就义的模样,省得他们拿我越狱说事。但你要真去了不回来,让我在这跟对面一个团的打,只要能活下来,回去我就把你砍成几块。”

  “你——”

     柯克兰朝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马儿一声长嘶,载着背上的人开始了狂奔。在前后两方,星星点点的火光照亮了夜空。

 

Chapter 8

 

     新王即位第9年,赢得了对异教徒的又一次胜利。战争前期经历了疫病和兵败,当国家几乎放弃的时候,本被异教徒俘虏扣押的国王却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人们时常提起天主助但以理逃出狮子坑的故事,在他们眼中,此时国王的经历也正如古时先知的神迹一般。

     夜间使团驻扎在荒野中时,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当他们防备地出营查看时,惊愕到几乎要跪倒在地。他们看见国王陛下策马而来,在暗夜中裹挟着雾气,如同救星临世。

     在国王带领下,人民再次找到了信仰的支柱。与友邦会合,军队也重新集结,彻底击溃了那遥远的异教帝国。国家收获了荣耀,敌国辉煌的宝库被打开,皇帝被杀,帝国从此一蹶不振。

     对抗异教徒的前线,他们还见到了柯克兰爵士,而他不久前分明才刚被国王收押,如今却作为最忠实的骑士,手持长剑站到了君主身边。这一系列的事太过传奇,被世人传出了无数种说法,甚至进了游吟诗人的话本,被传到了世界各地。

     弗朗西斯一世为这个国家带来了一个繁荣的时代,权力被收归君主之手,版图扩张,文化传播到了四处。他为这个国家的强盛打下了基础,使其在几个世纪的动乱中仍能昂首屹立。陛下与那位骑士的友谊也传为佳话——自那次征伐归来后二人再也没有过争执,默契相合到堪称楷模,有时甚至默契到让人感觉莫名的忧伤。在一些人看来他们的关系并不是朋友那么简单,在他们的对视的目光中隐藏着其他东西,更忧伤的东西。

     但真实情况是怎样的,又有谁知道呢。

     凯旋归来后,亚瑟·柯克兰依照君主所愿携起了罗莎小姐的手,不久后国王也选择了自己的王后,像前人一样担起国家的责任。人民津津乐道,一切都是这么完美,但在看不见的地方,那些隐忍,爱情与痛苦又有何人知晓?最终它们也被深深埋入心中,变为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却刻骨铭心到永无法去掉的印痕。

     弗朗西斯一世几乎在征伐中度过一生,一次次的战争消耗了他的生命力,使其没能随时光流逝步入垂暮。国王在将国家带入荣耀之光后,面对病痛时带着从容离世。当君主的灵柩进入教堂,万事终结。

     后世对这位国王评价颇高,无论文治武功。但最终这个时代也过去了,人们的记忆逐渐消退,连带那些曾震憾魂灵的情感一道,变为了史书上冷淡的文字。

     至于柯克兰爵士,他似乎并不愿感受新王朝的光辉。这位时刻都向人表现出恋旧之心的骑士在国王殁后不久也与世长辞。死亡的降临是如此突然,这伟大的骑士仿佛是完成了使命,释放尽了全部的精力,正追随自己的心意安然而去。

     骑士最终得享殊荣,按照国王生前的命令,心脏被安放进了王室祠堂,在昔日的君主旁一同进入永恒。他留下了佩剑,因为即将去到的地方终于不再有征战与苦痛。

     终焉来临,这或许就是救赎之所。

     这不是一个关于信仰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灵魂与心的故事,或者说,是关于爱的故事。

     爱本是如此,根治于魂灵之中,被世俗扭曲盘折,变成面目全非的样子。但它是如此神圣,以至于无人能以任何名义撼动分毫。

 

     烛火之下,万灵得到宽恕,正步入天堂。



END.




写完啦!我可以撸法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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