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残里乌斯·德·柚子茶

【米仏】致“新世界”(下)

三.

    约克镇战争前夕,弗朗西斯替他联系了法国军队。他在两国之间充当了介绍人,并把罗尚博伯爵引荐给了他。

    “你们现在状况很不好,不是吗?去守好自己的阵线吧,这边交给我。道谢就免了,”弗朗西斯摆摆手,“哥哥我毕竟是认真来参战的,总得做点让盟友满意的事。”

    “嘿,你这样,会让我怀疑你别有用心。”阿尔弗雷德笑,“我总得谢谢你。”

    “留到战争胜利以后吧。如果你活下来,日后有的是机会,”法国人冲他挑挑眉,“放心,无论是法兰西还是波诺弗瓦,想从你身上得到的东西都多得很。”

    阿尔弗雷德紧张起来:“你指什么?我不能轻易把美国的未来许诺给你。至于我自己,我能给你什么?…呃,”他顿了顿,自从校场心跳加速那次后,他面对弗朗西斯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感觉。他那个青春期的脑子不会拐弯,有时候又拐得太多,他护住自己:“认真的吗?我还小!而且,你是个男人!”

    “……你想什么呢?”

    美国佬眼神幽怨:“你一定是有收集癖,想把风流韵事扩展到全世界。你是不是还有个本子记录这些事,拿去沙龙上显摆?”这小孩对上流阶级的生活有一种离谱到可笑的认知,不知道柯克兰到底怎么教育的。

    “……拿上你的东西,从我眼前消失。”法兰西说。

 

    好吧,阿尔弗雷德倒还真的想了,他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如果弗朗西斯真的提出那方面的要求,他献身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但问题就在于,”弗朗西斯在信纸上写道,“他为什么会想到那里去?”

 

    战争再次打响。到了今天,阿尔弗雷德也还没有在战场上见过亚瑟·柯克兰。

    “他不会来的。殖民地打仗,如果不是关系到母国生死,我们都不会来的。”弗朗西斯说。

    “30年前那次,你们也不在这里吗?”

    “当然。况且那次欧洲的局势远比现在焦灼,我们都有更重要的事。”法兰西说,“但现在我在这里,”他哼笑一声,“你懂这是为什么吧?”

    “我不懂。”他说,“我越来越不知道你们这些欧洲人在想什么。跟你在一块待久了,我都觉得自己思想也变复杂了,这可不好。”

    “嘿,你总得学着往脑子里装点复杂的东西。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需要的时候,不用你提醒,我会把它们装进去的。”美利坚说,“但现在,我只需要有一个念头。我需要胜利。”

 

    美利坚在战火中锻造自己的路。他有这样的战友,有这样的人民,他们簇拥着他,给他属于自己的名字,并一点点将他塑造成一个真正的国家。为了这些人他愿意站在战场的最前线。有时看着英国人的红色军装,他还会想到弗朗西斯。弗朗西斯是怎样的?欧洲人对这些战争有什么具体看法?弗朗西斯也会和军队在一起,面对英国人,他又是怎样的心情?

    “您最近是不是太拼了,琼斯先生?您最近总是把自己搞伤,这样不好。”

    “打仗呢!这么激烈的战场,怎么可能不受点伤。您知道这些伤口会在几天之内自己愈合。”他笑着举起扎绷带的胳膊,“听说要是国富民强了,我恢复得还能更快呢。”

    “不管怎么样,将军们还是希望您避开战火。您应该到后方去,我们不能冒险把您放在前线。”

   “我都在前线多久了!好吧,如果这是乔治的意思,”他赌气,“那他错了。你告诉将军,我可忍不了在后方医院里给人洗绷带。天,他该不会还想把我送到欧洲上学去吧?”

    “——我怎么可能避开战火?”他反驳,“波诺弗瓦就会站在战场的第一线。”

    “那个人把杀人当成玩乐。”

    “——把杀人当成玩乐,把摧毁和占有欲当成合法诉求,把控制和施舍结合起来,构成你的武器。”法兰西扶着他的肩膀,一根手指抬着他的枪头,“你想成为一个国家。你将成为一个国家。这对你来说才是正确的。”

    “先生,放我过去,”他紧紧握住手里的枪,“我是要成为一个国家,我不是要做一个圣人。”

 

    他还会收到弗朗西斯送来的东西。一些战场上不好搞的,比如糖和烟草。年轻的美利坚还没有习惯烟草的味道,但他会吸来提神。而且很明显,法国人一点没有关爱年轻人要让他远离烟草的意思。

    他甚至亲自跑过来了一趟:“你会需要这些的,反正作为国家,怎么作践身体也不会坏。趁着有机会,多享乐就对了。谁知道哪天你就会被动乱或脑残政客折腾到起不了床。”

    阿尔弗雷德正营帐里躺着,吓得一跃而起:“你为什么在这里?该死!难道法军要撤了?英国人呢?”

    “别紧张。没人后撤,一切都如我们的计划。”他扬了扬手,他的手腕露出一点渗血的绷带,他也受了伤。“我只是过来看看,私人身份。”

    他受过伤。伤口已经愈合了,只有绷带上还留有干涸的血迹。他坐到他对面:“养伤呢,嗯?”

    “其实没什么伤可养,”他咂了咂嘴,去摸糖块,“只是他们瞎操心,我只好做点妥协了,老实躺上一会。你呢,没人管你吗?”

    “哦当然是有的。如果是在欧洲,这样的情形下你是见不到我的。但我现在在北美,对吧,谁能管我。”他笑笑,“让-巴蒂斯特管不了我,他就算想给国王写信告状,也管不了我现在去哪。至于你亲爱的拉法耶特侯爵,哈,吉尔贝和我关系好,和国王关系不好。”

    “听起来像个被压抑久了,出来杀人玩的疯子。”

    “难听极了。但没什么毛病。”

    他靠在椅子里大笑。他穿着和他类似的军服,长发扎起来,一柄短枪放在旁边。枪身上,他的手腕上,他头发的末梢上……阿尔弗雷德都确信看到了点点血迹。他笑得蓝紫色的眼睛眯成缝,金色的睫毛上带着水汽和杀伐的兴奋。上帝啊,他杀人时比平常更美。

     美国人握紧了拳头,弗朗西斯没反应过来,他拉住了他的袖子。

    “我的伤口恢复得不够快,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快点好起来。告诉我除了国家的发展,我还应该做些什么——我要与你并肩。”

    法国人似笑非笑:“你是要与我并肩,还是想成为一个新欧洲?”

    他们不该这样,他们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起这种话题。这会让气氛变得危险,这会毁掉他们之间小心翼翼的联盟。但阿尔弗雷德看着他,法国人甚至是在开玩笑,他想刁难他。

    但美国人笑了:“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是不是能取代柯克兰?你想看到那天吗?你想让我成为他吗?”

 

四、

    “一个毛头小子,装成熟,横冲直撞,不讲礼节。但您猜怎么着……可能是美洲的风太强烈了,我头脑不清醒——在和他的相处中,我有时会感觉到一丝恐惧。”

    “再瞄准,开枪。你想射中什么?”

    “我已经能射中所有你设置的靶子了。”阿尔弗雷德说,“至于眼前目标之外的,我要再思考,只要与我有关的,我会说,多多益善。”

    何时何地,他总能在他眼里看到无羁的活力和信念。他追逐自由,他也终将获得自由,并贯彻他的“自由”。他完全符合弗朗西斯心里想象的样子,他让他满意,他被他吸引,这种吸引力日渐增强,但同时,他感觉到了畏惧。

    法兰西本不该这样,这种畏惧情绪的对象不该是一个刚刚摆脱奴役的前殖民地。但是为什么?是他在阴暗的欧洲待太久,已经不适应热情和阳光了?还是他敏锐的预知力想要暗示他——一个殖民地成为国家,实际代表了一个新时代的来临?世间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1781年10月底,英军投降,这是战争结束的钟声,他们赢了。美国人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他们有了可贵的自由。半个月后,他们举办了一场舞会。

    “安娜,”阿尔弗雷德从二楼跑下来,向女仆展示他的新礼服,“怎么样?”

    “哦,完美极了,我亲爱的国家,阿尔弗,我的朋友,”他的朋友扶着脸发出啧啧赞叹,“您真是个甜美的小伙子。您不恋爱真是女孩们的一大损失,战争结束了……您真的没什么打算?”

   “说啥呢!”他对着镜子提提领子,“我只是去参加个宴会!去的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些人。而且法国人也会去,我们不能让法国人笑话,这是第一位的,其他都无所谓。我这边怎么样?”

   “和那边一样,完美极了。”安娜说,又自言自语,“唉,真可惜——甜美的小伙子,像他这样的存在,会明白什么是爱情吗?”

 

    阿尔弗雷德是在舞会前找到弗朗西斯的。法国人站在走廊一角,一扇窗边。他低头,对着一张放酒的桌子,若有所思,嘴唇抿在一起。

    “你看起来心情不好。”

    法国人抬头,笑了笑:“哦。别误会,在战争胜利后我是会这样的。类似一种空虚被填满后的满足感,放松中生出一丝忧郁…哦简而言之,”他看着美国人不是很懂的表情,“是过于敏感。”

    他拿起两只酒杯,递给阿尔弗雷德一只:“祝贺你,美利坚阁下。你收获了丰盈的果实。”

    “谢谢,”年轻人接过杯子,笑,“我现在开心极了。但我想我得做的事还蛮多。”

    “那确实,这只是开端。你活下来了,你得想下一步该怎么走。”法国人点了点杯子,“但此时此刻,你不需要想那么多,去庆祝吧,你应得的。”

    他去舞池里跳了几轮,和熟络的朋友们敬过几次酒,大笑,拥抱,又喝了不少,然后约定私下再见。有几位女士朝他投来爱慕或暧昧的目光,他陪了她们一会。兜兜转转几圈,当他再瞟到弗朗西斯时,法兰西站在房间的角落里,拿着一只杯子,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欢乐的人群。他的礼服乱了一点,说明他去跳过舞了。但他既没有搂着一位女士,也没有和别人谈笑,这有些不寻常。阿尔弗雷德突然意识到,从刚刚开始他就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现在他知道视线的来源了。

    他认为自己该做点什么。

    “先生,”他过去,伸出手来,“要跳舞吗?”

    弗朗西斯看着他,笑了出来:“当然,我的朋友。”

    他们站到了舞池一角。两个人僵持了一下,阿尔弗雷德看起来寸步不让,弗朗西斯啧了一声,做出妥协,迈了女步。让着点小孩,他在心里说,他刚打了胜仗,不知道自己是谁。该死,甚至还是我帮他打的。

    而且这小孩的舞技很烂,即使被裹在礼服里,他还是毛毛糙糙的,转步的时候踩了他的脚。弗朗西斯龇牙咧嘴:“灾难级别。”

    “没那么差吧,”阿尔弗雷德抱怨,“我还练了几天呢。”

    他们离得很近。弗朗西斯感觉到阿尔弗雷德的呼吸,这个小子,他从刚下船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他已经比他要高一点了,而他知道他还在成长期。随着美国向前迈进,他还会长的更高。现在他已经可以低下眼看他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如今放着欢欣,看着他的时候,甚至可以称作温顺。他的眼睛是天空的颜色,他的头发是温暖的金色,好像阳光晒在稻草上——那种感觉又来了,他感到胸口发痒,同时脊背有凉风顺着攀爬。

    他失了一秒的态,本就不熟悉的女步顿了一下,磕到了阿尔弗雷德的脚尖。

    “耶,”臭小子说,“你也踩我啦。”

    “没见过被踩了欢天喜地的。况且哥哥我这不是踩,地面有颗钉子,我绊了一下。你得提醒主人今后做好细节工作。”他顶回去。“而且我们跳过几圈了,没什么意思,不是吗?我们不该待在这里,人太多,空气太闷。”他要找回主动权。他贴着阿尔弗雷德的耳朵,满意地听到对方的呼吸变粗重了:“我们出去转转。”

    秋日的夜风凉爽,弗朗西斯被风吹了一下,感觉头脑清醒起来了。阿尔弗雷德跟在他后面,耳朵红红的。他今晚喝了不少酒,从刚才他就不怎么清醒,看起来被风吹过以后也没什么改善的迹象。

    他们在凉台上靠着,远离喧嚣。风吹过来,鸟鸣阵阵,远处的街道上亮着灯,树叶猎猎作响。来的路上阿尔弗雷德又顺了一只酒杯。没人告诉他庆祝的时候更需要节制吗?算了,这本来也不该由他来提醒。

    “看这些,”他伸出手去,“清风,树叶,迷人的秋季,欢乐的人群。这些都是你的了。你可以说这是你的战利品,接下来你该需要想怎么处理它们了。”

    “我刚刚就听了几种意见,在没跟你跳舞之前。”美国人说,“我们有国会,我们有政府,我们会逐步建起所有东西。”

    “你要小心混乱。在打碎过去的一切后,建立新秩序本就是一个天翻地覆的过程,你还会经历很多,会有痛苦的阵痛。或许还会有战争。”

    法国人这么说。他还不知道自己一语成谶——我是说,抛除美国人的命运,法兰西说出了自己在十年后即将经历的东西。

    “我当然明白啦。”阿尔弗雷德有点晕乎乎的。哈,弗朗西斯想,打量他,如果不是趁着酒兴,他刚刚敢上来邀我跳舞吗?“我做好了准备。”他继续说,打断了他的思考,“那你呢?你会怎么样?”

    “别说得像要离别一样,我还打算在这待一阵呢。”美国人贴得离他挺近。这段时间的相处让他发现阿尔弗雷德并不是一个喜欢肢体接触的人,他热情开朗,但习惯和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但现在,酒精让他浑身发热,他又贴过来一点。弗朗西斯觉得胸口又开始不舒服了,同时不自觉地挠了挠后颈。

    “嘿,”阿尔弗雷德抓住他的袖子,“你今天穿得蛮好看的。”

    “谢谢,你说晚了,这话应该在我们刚见那会说。”

    美国人嘿嘿地笑,松开了他。他知道他不会有进一步的动作了,放下心来,心底却又莫名升腾起一股怅然若失。寂静的夜晚,远处的欢笑声,他们陷入了片刻沉默。

    “在想什么?”

    “在想这会,我们正在欢庆,吃喝玩乐,跳舞,”他笑,“不知柯克兰是何心情?”

    阿尔弗雷德皱了皱眉。“嘿,好啦,你都把英国佬按在地上暴打,把他们赶走了,”他按他的肩膀,“我提他一嘴又怎么了。反正你只是想揍他。”

    “我没有想揍他。”阿尔弗雷德放缓了呼吸,“我只想追求真理。”

    “但真理是什么?何为真理?”

    “真理就是,”他慢慢地说,“我在走的路。”

    “好。”弗朗西斯点点头,捏了捏拳,“……你不知道你刚刚说了一句多么了不得的话。”

    弗朗西斯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他不行,柯克兰不行,所有正常的欧洲人都不行。对法兰西来说,天主教的阴影压在他的头上,他总是冒充谦恭,有一层遮羞布,他——他们,欧洲人——从来没想过摘掉。他们说不出这样的话。

    ——可这个北美人,这个移民与流亡者的后代,印第安人、欧洲人和非洲奴隶的拼凑品,这个清教徒,他竟然无谓却又坚定地说出这样的话,这话说得,如同耶稣——“我就是真理,我就是道路。”

    或许就是从那一刻,法兰西脊背上那股寒意显了真形。

 

    “别对我坦露真心,亲爱的。”他看着他,“我不会是你永远的好朋友。国家之间不存在真正的契约。”

    “我懂。”美国人同样看着他,“放心,我不会这么做的。”

 

    ——“你想看到那天吗?你想让我成为他吗?”

 

    弗朗西斯笑:“你不会成为他的,这世上不会出现两个相同的蠢货。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如果我还活着,我还会是反对你的那一个。”

 

    夜深了,阿尔弗雷德送一位女士回家。这次他没有走小巷,但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座房门紧闭的旅店。出于好奇,他往里面看了一眼。

    城里城外的欢庆声还在继续,这种快乐还会持续很多天。跟远处的喧闹相比,这个破旧的旅店显得格外萧瑟。这里在战前由英国人经营,战火蔓延后,这里就关门了。

    阿尔弗雷德脚步没停,只是眼往那扇木板窗上扫了一眼。但他看到了一点寒光,几乎就在同时,他听到了枪响,左肩一阵剧痛。

    他踉跄了几步,屋里那个袭击者顿了顿,他射偏了,阿尔弗雷德没有倒下去,这让他很慌乱。但他很快调整了状态,再次瞄准了他。

    一双手大力拉开了他,那一枪射在了墙面上。是弗朗西斯,他拉着他的胳膊,另只手攥着自己的枪。

    阿尔弗雷德扶着肩膀,几乎不用回头:“你又在附近?”

    “依然,”法国人说,“正好路过。”

    他一脚把门踹开,借着凌乱的桌椅又躲过几次袭击,弗朗西斯熟稔地转着身子,似乎对偷袭和暗杀司空见惯,一路流畅地深入废墟。他打掉了那个人的枪,又给了他一枪托。那人倒在了地上。

    他看了一眼凌乱的地面:“英国人的痕迹,信件残片,还有英国酒瓶,哈,但他是个美国人。你在这很久了吧朋友,想打伤美利坚带走,给你们已经没戏唱了的主子们邀功?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不列颠的小支持者居然还这么坚定,康沃利斯听了都得落泪。”

    阿尔弗雷德捂着伤口走了过来。弗朗西斯看了他一眼,把枪递了过去:“他是你的了。把他带走,还是就地处刑?你有这个权力。”他嘴角浮起一丝笑,“还是你只打算开枪出个气,你想打哪里?”那个人颤抖了,但弗朗西斯踩着他的胳膊,让他动弹不得,“胸口还是四肢?”

    年轻的美利坚摇了摇头,偏开了枪口。好吧,我就知道。弗朗西斯想,他到底还太年轻。

    阿尔弗雷德顿了顿。他看了那个地上的人一眼,枪口猛然后指。他开枪了,弗朗西斯震惊回头,另一个人倒在了地上。

    一个握刀的英国人。他过于关注面前这个人了,拙劣的偷袭技巧又让他放松了警惕,没有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他一时失语,阿尔弗雷德放下枪,晃了晃,皱了皱眉,然后上去补了一枪托,那人昏过去了。

    “多谢,弗朗西斯。”他从他旁边走过去,笑了笑。那个笑和平常无异,但莫名让弗朗西斯感觉心跳加速:“这个我就带走了。我们正好需要琢磨法律,这下有了一个不错的样本。”

    “啊,”他又说,“如果你还有时间,能不能帮我把他抬出去?我左肩现在动不了,谢谢。”

 

————

 

    “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开始搞不懂了,这对我来说可不常见,但……算了,不是所有东西都需要写下来,对吧。”

    他还是放下笔了。后来写的这些东西,他想自己不会寄给任何一个人。如今他不需要再和罗尚博,或者拉法耶特,或者随便谁探讨阿尔弗雷德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的心如今处于一种刚刚好的混沌之中——越迷茫之处,就越清晰。

    他收起纸笔,听到敲门的声音。随着他的应声,阿尔弗雷德进来了。“我想你不用再过来了,”他说,“你还需要我教你枪法吗?”

    美国人摇摇头:“我是来找你喝酒的,”他抬了抬手里的布袋,“我要让你尝尝你看不起的麦啤,保证让你刮目相看。怎么说?”

    法国人抱着胳膊,哼笑一声:“行啊。”

    “还有,”阿尔弗雷德看着他,“我是不是可以看看你的海军了?”

 

    1781年9月,法国舰队在切萨皮克湾阻击英军,切断了英国人的海上补给线,迫使约克镇的英军投降。1782年,英法舰队围绕西印度群岛的战争还在继续,各有输赢。

 

    阿尔弗雷德站在甲板上。咸腥的海风围绕着他,铁色的海水摇晃着他的腿,给他一种醉酒的不真实感。

    他对坐船的记忆已经不深了,很早之前柯克兰曾带他去伦敦小住,他只记得船上的日子枯燥乏味,天气炎热,他不被允许到处跑动,豪华的单间和船上的宴会让他昏昏欲睡。他只记得海上会有漂亮的日落,另一只船披着夕阳从远处驶过,驶向他们的来处,带着一串阴影。那是运奴船——

    “醒醒,小子,”法国人一巴掌打醒了他,“你在战场上,不是海上假日。”

    他啧了一声,揉了揉脸:“我知道!”

    他们已经剧烈颠簸了一段时间,双方的炮火猛烈。阿尔弗雷德扶着栏杆,固执地站在那里。他看到英国人的军舰就在不远的地方。天快黑了,炮火渐息,胜负将见分晓。

    他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心中蓦地警铃大作。他看到了那个英国人,就站在对面那艘军舰的甲板上,那个人没戴帽子,头发上沾了水,但依然在海风里微微颤动着。啊,现在仍然是冬天,天气不再炎热了,而柯克兰先生——如今也不会叫他去豪华单间休息。

    他看着那张脸。他相信那个英国人也看到了他。亚瑟·柯克兰似乎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可他心里生出了一丝酸涩和愤怒交织的情绪。好吧,在战争过程中他设想了无数次与此人的重逢,但真的面对这个英国人时,他到底还是做不到全无情绪。

    “瞧他,”法国人在他身后说,“他站在那里,就像个老雕像。他为什么在这里?好像还能挽回什么,他在看什么?好像就是为了让你或我方寸大乱。哦,他想挽回一点自尊,我倒也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阿尔弗雷德转头:“什么?”

    弗朗西斯做了个手势。两条船慢慢靠近,中间搭上了跳板。那个英国人依然站在那里,和夕阳连成一片,像个铜像。

    “你留在这里。”弗朗西斯按他的肩膀,“跟他们回去。”

    “可是——”

    “这里不需要你了,美洲人。”法兰西说,“你已经看过了海战,满意了吗?你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是欧洲人自己的问题。”

    他越过跳板到敌船上去。亚瑟·柯克兰在那里等他,他们一起走进了船舱,英国人回头看了一眼,而弗朗西斯没有回头。

    阿尔弗雷德站在那里,直到战役结束,直到夜幕四合,舰船返航。他捏着拳,直到手指麻木。

    他流着欧洲人的血。但说到底,他离欧洲实在太远了。他们血脉相连?他们截然不同?……他和他们终究不是一类人,不是吗?  

    他抛下了那个世界,他已经走出了多远?那个世界同样也抛下他了吗?欧洲又走向了哪里?

 

 

五、

    “玩得开心吗?”

    “你指什么?”弗朗西斯打量自己的手,“在你心里我是个战争贩子?打仗就会开心?”

    “哦,”英国人冷笑,“你不是吗?”

    “跟你作对,确实感觉还行。但要说什么真让我觉得开心的,”法国人放下手去,“隔岸观火,让我观到一个时代拐点。”

   

    阿尔弗雷德半夜冲进弗朗西斯的房间。法国人还没睡,在桌边写着什么。他被房门声惊了一下。“嘿,”他皱着眉,“还以为你终于学会礼貌了呢。”   

    美国人喘着粗气,红着脸来到他的桌前,双手撑着桌面以靠近他:“你跟他说了什么?”

    弗朗西斯想装傻,问“你指谁”或者“你是不是在梦游”。但他看着阿尔弗雷德的表情,毫无掩饰的急躁,恼怒和迫不及待。他收起了玩乐的念头。

    “你更在意哪一点?”他放下笔,嘴角带着一丝冷笑,“‘我’说了什么,还是‘他’说了什么,还是……‘我们’说了什么?”

    纸张和羽毛笔被扫落在地,他的头被迫后仰,阿尔弗雷德把他按在了椅子上。椅背狠狠砸在了墙面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喑哑。他的头发被扯住了,下巴被迫高高抬起,和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对视。

    一瞬间的意乱情迷。他的眼神乱了几秒,后脑勺传来一阵疼痛,竟向他的脊柱递去一阵兴奋的酥麻。他沉沦了片刻。上帝啊,为什么?因为这个小清教徒粗暴的拉扯?因为他因被舍下,或是嫉妒——撒旦,谁知道是因为什么——而愤怒的眼神?蜡烛晃了几下,继续燃烧着。

 

    “你教出来的小子很像你。”

    “我教出来的小子?”英国人冷漠,“我教他风度、温和与顺从。我教他何为忍耐和谦恭。而现在这个自大的疯子,满脑子叛乱的思想,浑身可悲可笑的冲劲,这个叛乱分子,这是你灌输给他的。”

    “他爱看霍布斯和洛克,对英国宪法也有自己的想法,这可不是我教他的。”弗朗西斯说,“但不管怎样,这个可爱的北美小异端确实很会给人惹麻烦。可是柯克兰阁下,该认输的时候就认输才是绅士之举——你怎么说我的来着?”

    “我怎么打算不用你操心。”亚瑟·柯克兰打量他,半带嘲讽的笑,“而我希望你在美洲也得到满足了,是吗?”

    “性是我生活里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法国人懒洋洋地说,“用这嘲讽会显得你像个怨妇。而且——”

    “而且他太…奇怪了。”他思忖着说,不在乎对面的英国人是什么表情,“你知道我的习惯,我不会冒险和一个我不知深浅的人上床。而且一般来说,让我测不出深浅的人并不多。”

    ——他太奇妙了,他总会做出出乎我意料的行动。他会让我忍不住探寻,又想保持距离。或许因为他太年轻了?所以和我们都不一样。他不会是一个天使,他会是一个恶魔吗?

 

    “这是干什么,阿尔弗?”他直勾勾地看着他,嘴角的笑没有完全收起来,但明显有点僵,“认真的吗?还记得当时你怎么说的?你还小,我是个男人。”

    美国人跟他僵持了一分多钟。最终后退了一步。弗朗西斯摆脱了桎梏,站起来理了理衣服。他松了一口气,但心头又升起了一阵恼人的空虚。

    “大半夜发疯,”他嘀咕,重新系领结,“你是得再学学礼仪。”

    阿尔弗雷德在法国人和桌子中间转了几圈,又回过头来。他一拳打在了他脸上,给弗朗西斯扇出去半步。“该死!”他大叫,“你这个混账小崽子——”

    北美小崽子又一下拽住他刚系好的领巾,另只手抓住他试图挣扎的手腕,他凑过来,吻了他的额头。

    “不干什么,先生。”他低声说,无视那个瘫软下去的法国人颤抖的双腿,“算是对这段时间所有事的感谢。也算道别吧,我听说你准备走了。”

 

    “你说时代的拐点,我不知道你指什么。”柯克兰的手指在手杖上慢慢移动,“我只看到一群疯人,他们叫嚷着要颠覆世界,他们到处放火,最后会把自己也烧掉。我还看到一些煽风的人,自以为是隔岸观火,但迟早引火烧身。美洲人选了自己的荆棘之路,他们会在痛苦和摸索里消磨掉这愚蠢的热情,再大的荣耀也终会褪色。”    

    “而你,法国人。”英国人面带狞笑,“玩火的人终将命丧火海。德·波诺弗瓦公爵,我会期待你被吊死在街头的那天。”

 

    “我不打算亲近欧洲,”阿尔弗雷德说,“我们是平等的——在革命胜利的那一刻,甚至在独立宣言生效的那一刻,这一点就已毋庸置疑。但海洋分开了美洲和欧洲,上帝在提醒我,我们分属两个世界。”

    弗朗西斯起来:“……我和柯克兰说现在是时代拐点。我说你是个奇怪的小混账,但劝他认输。然后他咒我被火烧死。”

    阿尔弗雷德眨眨眼,笑了:“谢谢。”

    “谢什么?谢我被你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巴掌又啄了一下,狼狈地招了私人谈话的内容?”弗朗西斯理着头发,语带恼怒,“听着,我不在乎你对欧洲人怎么看,你想带着你的新国家飞上天我也没意见。哥哥我也不觉得一个连债务都还不完的羸弱国家,会多招欧洲各国喜欢。”

    “无所谓了,反正这不是正式场合。我只是随便说给你听,毕竟我在‘大半夜发疯’,”美国人低着头,“而且,至少到现在,你还是我的——‘朋友’。”

    他太漂亮了,漂亮得像个女人。当他在他的束缚下颤抖,在他身下露出无助的样子,他变得更迷人了。他就像从古典小说里走出来的人,他吻了吻这本书精致的封面,又让他远离自己。日后又会怎样?他会漂流到哪里?他们会对立吗?

    ——有朝一日,他会任他翻阅吗?

 

    1782年中旬,弗朗西斯离开了美洲。“有空还可以过来看看,”阿尔弗雷德说,“你会看到我这里搞得像模像样。”

    弗朗西斯哼笑一声:“要是真的惦记我,就别忘了写信。哥哥我旷工太久了,该回去看看国内事务了,一时半会来不了。亲爱的,我们来日方长。”他没有说最近收到的几封信带来不好的消息,法国国内局势开始收紧,他不认为需要让阿尔弗雷德知道。

    他从美国人手里接过行李,走上了舷梯。走了一半,他又回过头来。

    “再告诉我一次,小崽子,真理是什么?”

    阿尔弗雷德愣了愣,但很快答了,就像回答老师的提问,认真而平常:“真理就是我在走的路。”

    “好。”他点了点头,在他前方的高楼上,崭新的星条旗正在飘荡,“我会看着。我会看着你怎么践行你的路。但记着,你永远不会是救世主,小子。”

    阿尔弗雷德皱了皱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

    弗朗西斯摇了摇头:“再会,小子。”法兰西露出笑容,离开了新大陆的岸边:“我们改日再见。”

    在“时代拐点”告别,感觉还挺浪漫的。他无意识地想到。他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这确实是个“时代拐点”,他将无法从中脱身。火烧起来了,火烧起来了。

 

    于时代拐点告别,那重逢之日便是——在一个面目全非的“新世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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