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残里乌斯·德·柚子茶

【2022仏诞发电24h/12h】【史向】第十年

   

我度过了多么幸运的十年



二编:同时期的史向文还有这篇旧扉终结之时 是很久以前的了,是更侧重法兰西先生角度的文,没看过的可以康康!

     




     考尔德走进咖啡厅。天刚下过一阵雨,玻璃上还挂着水珠,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咖啡馆里难得的安静,地板上留着水渍,空气里混合着咖啡的醇香和雨水的味道。

    “下午好,老东西。”老板坐在吧台后面,“还是老样子?”

    他嗯了一声,在老位置坐下,侍者拿来报纸和烟灰缸。他在包里翻找了一会,掏出一个信封。“老东西,”他扬扬手,“你的照片。”

    “哦,谢谢。”老板接过来,把照片抽出来看,“不错,蛮清楚的,构图也好。不愧是专业的,老东西。”他抖着信封,如同拿着一张逮捕令,“接下来我就要让这几张照片见报,去和那个占我家车道的混账打官司。”

    “记得把我的名字署上。”咖啡店老板还在跟人痛斥他的车道遭遇的不公事件,以及他如何说服一位前专业记者替他拍下了对方的罪证。考尔德耸耸肩,索性不再理他,自顾自摆弄着随身的相机。他从报纸上撕下了两截报道,拉开包把它们塞进去,露出了里面的笔和本子。

    “您这可真是专业素养。”坐在旁边的熟客笑道。

    考尔德笑笑:“多年的职业病罢了。”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眼神在剩下的报纸上继续游走着,顺便还打量了一番店里新装修的吧台。

   “您早就不干记者了吧?”

   “是啊,四年前。”他举起相机,拍了吧台旁边那株新放的热带植物。

   “但看起来您似乎没专心过退休生活。”

   “嗨,您不知道吗?”老板的大嗓门响了过来,“考尔德在找一个人呢,找了有十年了。”

 

    傍晚时分,考尔德进了家门。像往常一样,他先把自己关在暗房里,把今天拍的照片一张张冲洗出来。湿漉漉的相纸逐渐显出了图形,被他晾在半空。考尔德借着昏暗的红色灯光望着那些凝固的风景,街道,市场的人,邻居家的宠物狗,咖啡馆的装潢……平和而恬然,与他早年那些作品,炮火、废墟、受伤的士兵……截然不同。这是和平年代的图景。

    这是1955年,里昂。这是一个和平的年代,战争刚刚过去不久,疤痕还未消失,迷茫仍在,但平静已经回归。这将是一个困惑、挣扎与希望并存的时代,千疮百孔的二十世纪已经过半,遍体鳞伤的欧罗巴裹紧身上陈旧的长袍,她蹒跚着,带领人们走向一个新的世纪。

    考尔德曾是一个战地记者。他几乎是在战场上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他的童年、青春,与人类最大的两次灾难连在一起。过去的三十来年,他去过英国,去过非洲,去过近东,他自认为见证过了最卑劣的暴行与最光荣的壮举,也多次和死神擦身而过。他现在不再为报社供稿了,就像他自己说的,他该好好享受退休生活了。

    现在他年轻不再,身体还算结实,但小病小痛少不了。他也多次考虑搬去南方生活,但毕竟他心里还有一个执念,他想找到一个人。

    照片洗完了,他回到客厅里。妻子去朋友家了,女儿在两条街外的花店工作,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他去厨房拿了条面包,就这奶酪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电视机在角落里喋喋不休,他坐下,调台,看新闻和时事节目,眼睛盯着那些屏幕里晃动的人影。他带着那么一丝希望,希望能看到他想找的那个人。

    夜色降临了,屋里亮起了灯。妻子和女儿回来了,厨房里飘出交谈声和饭菜的香气。考尔德看了新闻、军事节目和政要访谈,无甚意外的一无所获。他关了电视,琢磨着去厨房帮个忙,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电话那头是咖啡店老板:“老东西,你最近还想找那个人不?”

    “想。”他说,“你也别叫我老东西了,我也就50来岁。”他无奈地理了理电话线:“但我喊你是对的,你都60了。”

    “虽然我觉得没什么戏。青春不老的人,听着就很不靠谱。我觉得肯定是你看错了。”他的朋友说,“这些年你自己也拿不准吧,去了两趟巴黎又回来了,不然你早就满街贴寻人启事了。”

    “你打电话就为说这个?”

    “哪能,我是想说,我儿子今天从国外回来了。”他的朋友说,“他下周开始去巴黎上班。如果你愿意,我想让他在那边再打听打听,就当是给你那两张照片的谢礼。要是按你说的,那人曾是个军官,或者是个教授?搞不懂,但在巴黎更有可能得到消息吧。”

    考尔德握着话筒,妻女还在厨房里交谈,不时发出阵阵笑声。这是现实。他的老朋友和他聊着天马行空的话题,那来自过去。现实与过去同时飘荡在他的身边,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也行吧。”他说,“不用太费心,如果他有时间的话,就随便问问。”

     “那再告诉我,那人有什么特征?”

     “呃,”他在脑海里搜寻残留的影子,“一个25岁上下的男人,可能还要更大一点。肩膀是比较宽的,但那是在战场上,所以显得有些瘦削。金色长发,挽成一个髻。颧骨下有阴影,很健谈。有胡子,哦,还有一双蓝紫色的眼睛。”

 

     这是考尔德寻找那名军官的第十年。他自知无甚希望,比起一个必然要完成的工作,更像是一种消遣——他很清楚自己在找什么。一个在官方公告上已经死亡的人,一个陌生的幽灵,一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过路人。

    一切始于那张照片。一张拍摄于北非的战地摄影,下面标着地点和时间:1942年6月13日,比尔哈凯姆撤退后。

    那是一张记录休憩中士兵的照片。远在他乡的法国士兵,肤色混杂的战士们,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小窝棚里短暂休整。他们或站或坐,满脸疲惫,但掩盖不住一丝丝笑意。他们刚刚离开一个艰难的战场,他们打了一场胜仗,他们的英勇为法兰西军队的旗帜洗刷了耻辱,他们将被写入史书中。

    二战期间,考尔德为一家英国报社供稿,他在法国沦陷前夕被迫离开,在伦敦近郊住了几年,依旧会前往战场。报社在轰炸和资金窘迫下几经搬迁,很难说有多少胶卷和冲洗出来的照片遗失在了战火中。这张照片来自他战后从箱子深处找到的胶卷,机缘巧合,它未被刊登,也没被毁掉。    

    现在考尔德拿着它,那张相纸轻薄而微微泛黄。这张薄纸承载了一段荣耀,承载了士兵们的艰险与短暂的休憩时光,他们日后还要奔赴战场,为法国的解放而战斗。在考尔德的相机下,这个瞬间凝固成了永恒。但他在意的并不只是这个。

    照片中央有一个人,那人穿着下级军官的制服,和其他人坐在一起。他的头发挽成一个髻,他们在交谈。那双眼睛朝这边看了一眼,令他印象深刻,令他——不知为何——心中一颤,那双眼睛是蓝紫色的,是香根鸢尾的颜色。然而,他为何要心颤?

    记者被邀请喝了一杯茶:“英国佬的茶叶,只要您不嫌弃。”那个人把杯子递给他,他看清了他的脸,一张年轻的脸,憔悴、消瘦,却带着笑,“但在这也没什么好挑三拣四的,要我说,在这种时候,真想请你们大吃一顿,至少得有炖肉和红酒!”

    周围响起一片笑声,夹杂着起哄:“波诺弗瓦将军!”——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个名字,“您猜要是其他将军知道您跑这来了,您能吃炖肉还是吃埋怨?”

    “吃禁闭,好先生!”起哄的一声比一声高。

    “嘿,你们向着谁?”那军官挥着手,“我才不窝在伦敦呢,谁也别想看住我。刚才谁喊的,下次我和英国人吃饭,带他一起——”

    这就是考尔德能记住的内容。他很快离开了。后来他在阵亡将士名单上看到过那个名字——那上面只有一个姓波诺弗瓦的,军衔相同,年龄与他想的差不多大,他死在了法国解放的前夕——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留下了这样一个名字。

 

    但事情并非这样结束。他在1945年重新找到了胶卷,并把它冲洗了出来。那时他已经回到了法国,住在里昂,他现在的家里。他记得很清楚,那是1945年7月14日,百废待兴的法兰西度过了他夺回自由后的第一个国庆节。考尔德在客厅里摆弄胶卷,收音机开着,播报着来自巴黎的消息。

    他正看到那张照片。他把它举起来,看到黑色的胶底呈现的图案,小窝棚,一群士兵,“波诺弗瓦将军”……过去的记忆慢慢浮现。

    “……现在请波诺弗瓦教授说几句。”收音机沙沙响,“他曾在战争期间流亡英国,请他说说对这次巴黎活动的看法……”

    波诺弗瓦。考尔德还在看胶卷。一个神奇的巧合。他正这么想着,可收音机顿了半秒,一个声音响起,这声音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很期待。”那个教授说,“在战争结束后,有哪个法国人不会为今日而欢欣呢,尽管阴霾仍未完全消散,我也希望……”

    他没再听他说什么了。他愣在了那里,浑身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他记得那个声音,没错,他知道这个声音,虽然从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失了真,但不知为什么,他听出了那个声音。那是那个递给他茶杯的军官,是那个“波诺弗瓦”的声音。

    可是,怎么可能?他已经死了,他在名单上见到过他。即使阵亡名单上的人不是他,可考尔德认得的那个,在非洲的那个波诺弗瓦,也绝对不是个教授。

    他的手僵在那里,眼睛难以置信地移向收音机。胶片还被他举在手里,那个军官波诺弗瓦微笑着,凝固在小小的黑色方框里,现在变得有些吓人了。

    “……我很期待马上能看到的这一切。您问我的打算?”那个声音继续说,带着笑意,“我真希望能和我的朋友们在家吃点炖肉,喝点红酒。”

    啪。他把收音机关了。大口喘了好几下,考尔德才发现自己在发抖。天气本就炎热,现在他的汗珠更是顺着脸往下滚。他战战兢兢的,瞟了一眼外头,大亮的太阳在天上悬着,孩子们正在街上跑,阵阵笑声传来。一切都很好,没有闹鬼,没有恶魔出没,一切都很好。

    他哆嗦着去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把风扇打开。呼呼的风让他稍微冷静了一点。他发现那卷胶带刚刚被他恍惚着扔出去了,现在挂在椅背上。他考虑了一会,去把它捡回来,那些凝固的人像依然如初。他狠狠拧了自己一把,痛得龇牙咧嘴。  

    他犹犹豫豫地又把收音机拧开,刚刚的内容已经结束,放起了音乐。

    好吧,发生什么事了?收音机里乐声悠扬,一大杯酒下肚,又激起了一身汗。考尔德盯着琥珀色的酒液,头脑一片空白。在空白中,又有什么浮了出来。

    波诺弗瓦,波诺弗瓦。他还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名字?

 

    那天,考尔德的妻子回到家时,看到丈夫撅着屁股,半个脑袋埋在床底下,灰头土脸地扒翻旧行李。他找到了一本旧相册,里面是他最早的作品。

    他翻开——他真庆幸自己从年轻时候就有给照片标清时间地点的好习惯——他找到了一张1918年的照片,来自凡尔赛。   

    那年他16岁,刚开始在一家报社任职。初生牛犊,像愣头青一样跟着前辈去见识巴黎和会,结果连镜厅的门都没摸到。他在最外层的走廊上拍下了这张照片,三三两两的人站在窗边交谈,看起来都像要员们的秘书和记录员,没有重要人物,没有值得记录的时刻,简而言之,毫无价值。

    他在照片的边缘看到一个人。那人坐在一张软凳上,靠近门口,他穿得像个高级秘书,正在翻一本手记。相机只拍下了他半张脸,但那半张脸也足够现在的考尔德心脏狂跳了。熟悉的五官轮廓,挽在脑后的长发,稀碎的胡茬。如果说记忆可能出错,现在他手里有一张照片,一卷胶卷,很清楚就能分辨出这是不是一个人。

    这就是一个人。差了24年,毫无变化的同一个人。

    那人手里的本子上写着一个名字,漂亮的花体字,正好挨近他的相机——“F.波诺弗瓦”。

    要命。真要命。

    他垂下手去,半天脑子里都是空的。天黑了,外面开始响起噼里啪啦的烟火,他们在庆祝国庆日。而他在灰尘堆里待了大半天,和一个幽灵斗智斗勇。

    妻子敲了敲盘子,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坐在晚饭桌上,往嘴里塞了四瓣蒜。辣味涌到嗓子根,他咳嗽起来。

    “你今天失魂落魄的,出什么事了?”

    “呃,我想大概没什么?”

     妻子看了一眼堆得乱七八糟的相册和旧胶卷,耸了耸肩:“你确定做好过退休生活的心理准备了?我看你依然像是恋恋不舍的样子。”

    “不,心理准备肯定是做好了。即使心理没准备好,身体也要抗议了。”他开玩笑,又看了一眼那些旧玩意,“但是,我估计会给自己搞个退休消遣。”

 

    从那时开始,考尔德开始找这个人。这些年考尔德在法国各地奔波,他也去过非洲,顺便还回过英国。他找人的过程并不顺利,他这位陌生的朋友可不是登报寻人能找到的。在这些年里,国际形势的变化曾一度吸引走了他的注意力,也让生活变得有些困顿。于是断断续续地,这一找就是十年。

    他确实找到了一些人,士兵,公务员,巴黎大学的教授……从那些人口中,他确实得到了一些消息,或者说一些碎片,有关那个人,他的肖像,他的过往,他的传言……考尔德就像个在历史海洋里搜集遗珠的潜游者,来自“现实”阳光透过海面撒下光斑,而他眼前却是来自“过往”的,那深邃的海蓝。

 

    “我没见过他。”一个曾负责整理阵亡将士名单的档案管理员说,“是的,我确定我整理过的名单上有这个名字,可我不能跟您指认他的尸体和具体的墓碑所在。在我看来,您要找的就是个死在现场上的无名者,过去的几百年,欧洲失去了多少像他这样的人!您也经历过那场大战,这太正常了。嗨,这就是战争。”

    “遗物吗?您先前给我写过信,那之后我找过,没有。但好像有一份记录,”他拿出一张纸条,“好像有一个地址接收了这位F.B先生的遗物。”

    考尔德顺着那个地址去找,一无所获。那个地址指向一座东南方的小村落,可门牌号是假的。

 

   那是一座位于朗格多克的中世纪村庄,靠近塞文山脉。这座村子不过十几户人家,外型古朴,墙上长着青苔,广场的路坑坑洼洼,似乎从几百年前就没有变过。

   看起来和村子本身年纪一样大的前任村长接待了他。“这里住过一个波诺弗瓦,没错。”他说,“多久前?很多年前了,几十年吧?那时候德国人还没来,而且我还年轻。他是个作家……是的,我确定。我记得他,他是个外来人,外来人在我们这可不多,而且不受欢迎。但他就有本事和村民们都处得不错。哦,我不知道他之前住在哪,他最后也没有留下。”

   “他是个健谈的年轻人。”村长说,“很英俊,漂亮小伙子,长发。在我印象中,当时村子里人比现在要多,有很多姑娘对他有意思。他还会说英语,好像还给英国寄过信,够稀罕吧。我猜他是巴黎人,但他方言说得也挺好!”

   “是这个人吗?”考尔德把照片递过去。

   村长透过镜片打量照片:“是他!”他叫道,“就是他。我的记性还不算差!他这是穿的军服吗?原来他参军去了?……时间不太对啊…”

   “他从这里离开了?”

   “是,那时候我们这里挖出了一截古代城墙,城里来了好多人研究那些石头,他也去帮忙了。现在想想,大概就是在那段时间前后,他就搬走了。”老人点着桌子,“不过这也正常。在那之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都从村子里搬出去了。唉,就说现在这时代,还有几个年轻人还愿意住在这里呢?”

   考尔德陪老人拉了一晚上的家常,第二天才离开。他回去查了查,这个村子里挖出古代城墙,是1900年。

 

   “哦,我记得他!”在英国,一个在战地医院工作过的护士说。她看着照片:“他是个法国军官,我跟他说过话。”

   “您详细说说?”考尔德急切地道。

   “那是在1940年,盟军撤回英国之后不久。呃,”她踌躇了一下,“您是法国人。您是知道的,当时撤过来的法国人不是很多……不,我并不是想说……”

   “我今天不是来这里跟您抨击英国人的。”考尔德说,“这是历史问题,女士,这个问题会由时间和有权威的人去评断,而我今天的主题不是讨论这个。”

   “我照看的病人里有几个是法国人。那天正好轮到我去大病房巡视,”她继续说,“我就在那里见到了那个人。”

    “那时那是一个下午,他站在那里,握住一名士兵无力的手。他不是我们这里的病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护士说,“我走过来,我们的目光相交了。他的眼睛是蓝紫色的,我说不清那里面有什么……就好像……一本书,很复杂的一本书。”

    “那一瞬间我有点害怕。但他受伤了,非常虚弱,一只眼用纱布包着,胳膊上的绷带渗出血来。我问他‘您需要帮助吗?’用的英语。我以为他不会搭理我,但他看了我片刻,露出一丝微笑来,‘不用了,谢谢您,女士’。他这么说。”

    “在那之后呢?”

    “我没再见过他。”

    考尔德沉思着:“好的,谢谢您。”

    “这个人,”护士指着比尔哈凯姆照片上的一名士兵,“我好像也有印象。”

 

    “——您还记得我吗?”考尔德惴惴不安。

    这里是卡萨布兰卡,美丽的西非港口城市。考尔德在一座幽静的砖房里见到了照片上的人之一。这位退役士兵看起来与13年前无甚区别,只是脸上多了几条皱纹,而且坐在轮椅上。他失去了一条腿。

    他打量着他,语带歉意:“不好意思,我记性不好……”

    “没关系,没关系。”考尔德捏着笔记本,看着轮椅,“是我冒昧前来,还要您回忆一些艰辛的往事,应该道歉的是我。”

    “无妨。”那人笑笑,“您是来问波诺弗瓦将军的。我就知道,这世界上一直会有人对他感兴趣。”

    “是的,我对他很感兴趣……但他已经牺牲了,据我所知。”

    “不,”那位退役士兵突兀地道,“他没死。”

    考尔德抬起头来:“您说什么?”

    “他不会死的,我相信。”士兵说“哦,他可是个神秘的人物,您对他感兴趣是正常的。怎么会有人对他不感兴趣呢!”

    “从我还在预备军训练的时候,就听过有关他的传言。”他挺起身子,神采飞扬,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这个国家存在这样一个人——也有人说,几乎每个国家都有一个这样的人——他们活的年岁与国家本身一样漫长,从没有经历过死亡。在历史中,他们可能会出没在任何一个领域,任何一个地方,较多的时间里,他们是士兵、军官,或者政府官员……他们和普通人混在一起,外表看起来和常人没有不同,只是永远不会变老,永远会保持在最青春的时候。”

    “不,我没有根据,我不能证明波诺弗瓦将军就是‘这样的人’。”他说。“但是——或许就是直觉吧——当我知道了这个传言,日后又见到他时,我的内心对我说:啊,就是他。”

    “您从来没想过探寻他,或者把这件事公之于众吗?”

    “哈,那是您这些记者的活。我是个打仗的,现在是个卖东西的,我不用搞个大新闻。”他笑,“不过呢,我总感觉——这像是一个秘密,我不想让过多的人知道。但怎么说呢,这个秘密不会让我感觉到为止的恐惧,它很柔和,很温暖,像来自历史深处的赠礼。”

 

    “嘿,我看过您的报道。”那位巴黎大学的教授握着他的手,“战争刚结束那会我看过您的报道,您对时局的看法颇有建树。”

    “我的荣幸,先生。”

    “但很抱歉,您要找的这个人,不是我们学校的职员。”教授拿着照片,“我们这里有姓波诺弗瓦的老师,但没有叫这个名字的。而且我也没有见过这张脸。”

    “没关系,我已经找了很多年了。”考尔德苦笑,“我也不指望真能找到他。只是最近要来巴黎参加一场宴会,顺便想来拜访您。我听到的传言说这是个神出鬼没,有永生能力的奇人。”

    “哦,那您是在说那个校园传说啦。”

    “什么?”

    教授解释:“是学生们之间的传说。他们说学校里有一位神秘的历史学教授,教过他们很多书本上没有的东西。他——大多是女同学说——英俊又多识,永远不会老。还听说把信放进某个草坪边的邮箱,就会得到这位教授的回信。”

    “您怎么看?”

    “我当然是不信的。要说为什么?毕竟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纪,这个世界早就与奇迹和童话无缘了。”教授说,又自嘲地笑笑,“不过呢——从我个人来讲,倒真的希望有这样一个人,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一个从历史中走来的古人,我甚至不希求他能教会我什么。如果让我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为我们承接记忆,为我们铭记历史,从古至今与我们同在,与我们苦乐与共——我会感觉很安心。”

 

    考尔德真的就像在钻研历史,他从尘埃中出来,又步入迷雾。他也像进入了一本侦探小说,在黑夜里抽丝剥茧,只为了追寻一盏遥远的灯。从1945年到1955年,他追了10年。他好像知道了很多,实际上依然一无所知。那盏灯亮着,亮着,但他们间的距离从未缩短过。他的几个朋友也知道这件事,但说真的,没几个人支持他。他的妻女把这当做他的一种消遣,但也会劝他,不要耗费太多精力,更不要走火入魔。

    时至今日,他也差不多放弃了。萍水相逢,他似乎为一个陌生人付出了太多感情,虽说甘之如饴,但说到底,能有什么结果呢?10年了,考尔德会这么想,他也应该放弃了。

    但十是个好数字。过去播下的种,终会开花结果。

 

    四月,复活节刚过,考尔德接到了一个来自巴黎的电话。打电话来的是咖啡馆老板的儿子,在电话里,他的声音有些迟疑。

    “有一个人,先生,”他说,“到这里来找我,希望我能和您联系。您知道我在证券所工作,先前父亲托我帮您打听那个人。这边的这位先生听说了这件事,他想要…和您见面。”

    考尔德捏紧了话筒,手心开始出汗:“哦,您都给他说了什么?”

   “我说您在找一个人,找了挺多年了,然后大概说了说他的外貌……那人挺面生,听完就走。但过了几天他又来了,说想和您见面。”

    “他长什么样子?”

    “四十岁上下,西装革履,挺随和的,像个公务员或者医生……总之是出现在证券所毫无违和感的那类人。但我能肯定他不是您要找的那个。嗯……他没有留名片,他留了一个地址。”

    挂下电话,考尔德查了查那个地址,是个巴黎市中心的写字楼,靠近主街道。他陷入了沉思。

    本能来说,这样不明不白的邀约应当拒绝了事。但为什么呢,是突然出现的缺口让他打心眼里感觉惊喜,跃跃欲试,还是被好奇心,这个记者的职业病驱使?而且,光天化日之下,文明社会,还能怎么样?……总而言之,他去了。

    但他还是给家人说:“以防万一,要是我一周之内没和你们联系,就报警。”

    

    三天后的下午,考尔德先生,提着一个包,惴惴不安地走在那座写字楼锃亮的地板上。门口的保安刚才一言不发地把他放了进来,现在一个人——看起来和证券所的小伙描述的一样——正走在前面,给他带路。他们走进一间办公室,那人先转过头来。

    “您还真是执着,考尔德先生。”他的第一句话这么说。

    “呃,呃呃,您看。”考尔德摊手,“如果我是触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您就直截了当的告诉我。我发誓我会扔掉所有材料,从今天开始不再琢磨这件事一秒,我一直是法国的好公民,而且没有反人类倾向……”

    他的求生欲给对方逗乐了。对方招呼他坐下,身边是全屋最大的一扇窗户,外面是车水马龙的街道。“我想这样能让您更有安全感。”那人说,并把水杯往那边推了推,“哦,我叫皮埃尔。”

    “他本来是想直接来见您的。但我还是想先和您聊聊,倒不是他真的有多么神秘,而是考虑到您可能需要一点信息消化的时间。而且现在您是知道的,非洲的局势开始发生变化,爱丽舍宫的犹豫、鲁莽,对那些‘传统’的牵挂,或许都要把这个国家拖入另一场泥沼。”他的神情严肃起来,“而不管是‘泥沼’还是所谓‘荣耀的回归’,一场变革都将会到来。这也是我需要考虑到的。”

    “您为什么要说这个?”

    皮埃尔点着桌面:“您知道‘国家的代表’这种存在吗?”

    “呃,”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在问他的专业知识,“埃菲尔铁塔,凯旋门,圣女贞德……”

    那人笑笑:“不不,先生,我不是在说这个。我是在说一个人——您要找的那个人。”

 

    晚上,直到住进宾馆,给家里联系过,考尔德依然是恍惚的。过去的几个小时经历过的就像一场梦。十年间他梦到过很多次谜底被揭露的那一刻,以至于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又觉得自己仍在梦中。但是——是的,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所有的疑点,所有的神秘之处迎刃而解。秘密揭开,一个令人惊奇的,却不恐怖,令人安心的真相。

    “我……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我们不想让他以真实身份接触太多人,很不安全。但他不想,您也看到了,这位‘国家’先生不是个喜欢长年累月住在博物馆地下室里的人。”皮埃尔笑,“哦,我是他的秘书,兼私人医生,请多指教。”

    “他知道我在找他,他想要见我?”考尔德面色发窘,“这有点让我尴尬了,我不知道…我给人添了麻烦。你们同意了?”

    皮埃尔耸耸肩:“我们又不是狱卒,他是自由的。而且我和波诺弗瓦先生的想法相同,我们都认为这个国家应当做出改变。不然,法国的未来该走向哪里呢?”

 

    考尔德在巴黎度过了心情难以言说的两天。他把相机和笔记本全都准备好,但到了约定的前一天晚上,又把它们通通收回去了。他需要它们吗?难道他来到这里,是为了挖掘新闻吗?他是为了揭露,或是记录什么吗?或许他只是来见证——恐怕这个词也说不上,他只是以私人身份来见一个未曾谋面的朋友罢了。

    这么想的话,他心情平复了很多。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他坐在咖啡馆露台一个单独的半敞开式隔间里。咖啡馆位于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口,但并不闭塞,也不秘密。从他的角度,甚至可以看到大街上探头探脑的观光客。

    他点了饮品,独自在那坐着。离约定的时间过了三分钟,一个人脚步匆匆地上来了。一个金色长发的男人,穿着一套休闲西服。考尔德闻声转过头去,撞上一对蓝紫色的眼睛。

    “抱歉,先生!”那人一边整理自己的领带,一边朝他伸出手来:“街口有位姑娘没赶上公交车,我给她指了指路,耽误了时间。刚才那波观光客人流真密,差点给我挤走。啊,”他笑了,就像与朋友交流的口吻,友好而自然,“——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法兰西。为您效劳。”

    考尔德恍惚着,那张脸让他恍然如梦,又像被太阳光晃了眼,片刻之后,才回握住那只手:“哦,您怎么可以这么说!……无论如何,都是我们为您效劳。”

     啊,是的,就是他。考尔德的心对他说。如果说先前他还对皮埃尔的话有一丝怀疑,当这个人真的站在他面前时,一切疑惑都消失了,这就是现实,他的心在确定无疑地告诉他,这个人就是他一直在找的,他与他灵魂深处一些东西连在一起,他是他的祖国。

    “或许就是直觉吧。”正如那个士兵所说,“当我知道了这个传言,日后又见到他时,我的内心对我说:啊,就是他。”

    多么奇妙!可他面前的男人打扮得平常又舒服,浅色的休闲西装,内衬薄毛衣,显出气质的同时又自然地融入人群。他没有戴帽子,长发低低扎在脑后,像一个年轻的文人,一个艺术家,谁能想到他曾出入战场,又曾与这个国家的历代统治者站在一起呢?

    “我希望皮埃尔没有没有吓唬您。”他们坐下,波诺弗瓦继续说,“他有时候会故弄玄虚。如果他把您吓到了,您给我说,我回去扣他工资。”

    他赶紧回答:“不会,当然没有。您的秘书和蔼可亲,说话简单易懂。而且……”氛围是轻松的,他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您要相信,没什么真能吓到一个前战地记者。”

    多么奇妙。他在不知不觉间感觉放松了。一场随意的交谈,就像老友见面,就像呼吸那般平常。仿佛一切顺理成章,他就该在这里,就该如此愉快——他面前的可是法兰西!侍者送来咖啡(下午好,先生),似乎也和他熟稔,平和而愉快。

    “您现在的身份是?”

    “一名政府官员。”法兰西说,“现在局势又变得复杂,爱丽舍宫的先生们倒是挺愿意让我继续在外面体验生活,但我不愿被排除在外,所以我回来了。哦,偶尔还会收一些大学里的信。”

 

    他们聊了很多。考尔德说了战争期间的经历,还有这十年来的探寻。“我觉得我像在破解一个无解的迷题,连自己都不相信真能找到答案。”他开玩笑,“而您简简单单就把答案告诉我了,都对不起我这些年的努力。”

    “您为什么选择诈死在法国解放的前夕?”

    “因为一段历史结束了,我扮演的一个角色也应到此为止。”法兰西说,“我完成了一段时间应该做的:在黑暗的年代,和法国人在一起,我们战斗,挣扎,弥补过错,重塑未来。等到这些都结束以后,我就和历史一起退场。过去每一次,我都会这样。”他搅着咖啡,“国家会与人民一同承接苦难,而在光辉的时刻,我们的国民应与家人和朋友一起度过。让尘埃和废墟躺在他们脚下吧,荣光属于他们,那些真正出生入死的人。”

     “那么,您为什么想要见我?”

     法兰西收敛了笑容:“这个,”他轻按着手指的骨节,“或许是一点私心吧。”

     “——因为,您也希望能有一个记住您的人,您也希望和朋友一起欢呼胜利,是这样吗?”

     “嗯……或许您说的对。”

    “我刚刚参加了一位朋友的葬礼。”法兰西说,“一位作家。他父亲经历过克里米亚战争,想想吧,他已经很老了。他在青年时代和我相识,我们时而通信,他视我为知己。在20世纪末那段该死的压抑时日里,和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文人交流多么令人愉快。但后来战争爆发了,我有了‘新角色’,于是过去那个我顺理成章的死去了。不过即使没有战争,政府也该来催促我了,为了隐藏身份,波诺弗瓦先生又该死一次了。”

    下雨了,他们转移到了屋内。侍者递来毛巾,波诺弗瓦伸手去接,考尔德才注意到他的西装口袋里有一块黑色的手帕。

    “后来您应该能想象到。我们断了联系,我上战场,他继续写作生涯。当我再知道他的消息时,是在讣告上。”

    “我参加了他的葬礼。我在遗照上见到了朋友暮年的样子。他儿孙满堂,遗容安详。而我——如此年轻,站在那里,和他的年纪仿佛差了半个世纪,只能说自己是他的仰慕者。”波诺弗瓦说,“过去我经历过很多这样的事。但也许就是时代变了吧,我开始疑惑。我又感觉忧伤了,忧伤于朋友的逝去。我开始想,这样是对的吗?”

    “根据政府的安排,这些年我一直在躲藏。会有一些和您一样知道了我真实身份的人,可他们毕竟是少数,他们也会被我的‘监护人’们打点。‘谁让您老喜欢和普通人混在一起’,那些先生抱怨,‘您以为伪造身份和死亡这么容易吗,好先生,您要是愿意给我们省省心就好了’。他们需要我躲起来,需要我不为人知。我一直在藏着,不幸的,我开始疑惑是否应该一直藏着。”

    “哦,原来您也会有困惑。”

    “为什么不会呢。”他笑,“您觉得我活得久,已经看透了世事?可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活得更久的国家,我们都会为了这样的俗事困惑,烦得要死呢。我们都不是圣人。”

    考尔德听着。是的,他当然不是圣人。他面前的男人颧骨突出,虽然面带微笑,但掩藏不住倦容。唉,他不是圣人,也不是天使。他并非刀枪不入,他就像是病了。

    “您就和我印象中的一样消瘦。您……身体不好吗?”

    波诺弗瓦看看自己:“啊,是吗?我还专门挑了个不是很修身的衣服呢。”他笑了笑,又点点杯子,“或许是是法兰西还没有痊愈。战争结束了,很多事都改变了,但法兰西还没有完全走出迷雾。”

    “您把现在的局面称作‘迷雾’,您也认为当今政府的做法不令人满意?您会想改变什么吗?您会促成改变吗?”问出口后,考尔德有些后悔了,问题过于尖锐了,他又不是在采访。“抱歉,我的职业病,您可以不回答——”

    波诺弗瓦摇头:“这些年,从未有‘国家’促成的改变,我的先生。国家是载体,而你们——才是变革的促成者。无论是好是坏,国家都是被动的接受者。不过,您要是问我是否想,”他轻握手指,“我会去想。我想应该改变,可是改变什么?如何改变?过去的事写在历史书里,看着如此简单,可往前的路没有地图指引。您可能不好想象,我这些年并非一直与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保持良好关系,我在外面躲藏过,逃避过,随波逐流过,但国家一直是承接者,被保护者,今后也大抵如此。但是——嗯,我和您见面了,我想这就是一种改变,不是吗?”

    考尔德喝着咖啡,想着波诺弗瓦的话。他面前的人是一个国家的代表,接受保护,将延续与承接作为使命,接受这个国家的荣耀与风暴,这是应该的,过去和现在,这是无法更改的。

    可是他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穿着和他们别无一二的衣服,他喝咖啡,举手投足,和他们一样……他和这些年走过他身边的人没有什么不同。是的,这些是应该的,可是……

    “您这样会多么寂寞。”

    波诺弗瓦愣了愣,随后笑了:“有您这句话就够了。”

 

    天色晚了,他们准备离开。波诺弗瓦问:“今天我们谈的这些,您打算报道出来吗?”

    “不会的。”考尔德在收拾东西,抬起头来,“我会保密的。这个秘密多让人惊喜,我才不舍得拿出来和别人分享呢。而且,”他笑,“您今天给我说太多了,我都怀疑我说出去会被灭口。这不是您的阴谋吧?”

    “怎么会呢!那作为让您听了这么多的补偿,您要是不急着走,明天我带您在巴黎转转。绝非自夸,没人比我更熟悉这里。”

    “您是不是翘班啦?找理由不回去是吗?”

    波诺弗瓦笑着,还在看他先前放在桌上的照片。那是考尔德这些年的作品,从战场到街巷,形形色色的事物,形形色色的人。突然他盯上了一张照片,把他拿了起来。     

    他抬起头来,表情转为惊喜:“您见过瑞米·佩迪特吗?”

 

    这是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寻找那名士兵的第十年。他带着一只小型八音盒,这个小玩具在他身边待了十五年,依然没有等回它的主人。他把它保养得很好,但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战火的痕迹,木质的纹理也开始泛旧。

    “我希望您拿着它。我担心在撤退的路上把它弄坏,或者丢了。”那个年轻人曾对他说,“等到我们安顿下来,您再还给我。”

    弗朗西斯一直带着它。但他还没能履行承诺,让它物归原主。

 

    他和那个士兵相识于1940年。1940年那个焦灼而痛苦的5月,败军残将沿着法国与比利时的边境线后撤。那是一个沮丧、萎靡又恐慌的时候,尊严一触即碎,而恐惧如影随形。

    他在一场小冲突里被流弹射中,那颗子弹几乎把他的胳膊射了对穿。他借一块石头掩护,撕开衣服,然后等待伤口愈合。他以为已经躲开了所有人的视线,结果一转头,在一个弹坑里发现了一双直勾勾的眼睛。

    那个年轻的士兵惊恐地看着他。他看见了他缓慢愈合的伤口。他看了看他的血,又看了看他的军帽,惊恐和无助在一瞬间爆发了出来,在枪林弹雨中,他几乎就跪在了他面前。

    “神啊!圣母啊!”他扯住他的衣服,“您是天使,还是基督?主啊!”他大叫,“保护我!……”

    他费了一点时间才让他冷静下来。也就是这场意外,让法兰西不得已对一个普通士兵透露了自己的身份。那个年轻人瞪着惊讶的眼,跟他窝在营帐附近的树林里。听完以后紧张兮兮的,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在这个时候,也确实是个天大的秘密。

    “我向您保证,绝对不会说出去的!”他揪着自己的军服跟他发誓,“绝不泄露军情!不然就让我被德国佬打死!”

    他不得不抬手安抚他:“您放松点,这也不算是军情!”

    他的国民总是会很简单地相信他,这或许是出于一种暧昧的“灵魂相连”。从很久以前弗朗西斯就意识到了这点,但有时他也自嘲地想,这也像是一种讽刺。他这些年的一大任务,就是在这些灵魂相连的人面前隐藏自己。为了“安全”。

    “您不该在这里。”士兵说,“您在前线,实在是太危险了。”

    “唉,您也说这种话。”弗朗西斯苦笑,“可我该在巴黎坐以待毙吗?倘若我不在前线,也不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能获得多少‘安全’的保障。”

    他们在后撤。德国人高歌猛进,他们在自己的家园处处受制,狼狈不堪。没有多少能休息的时间,其实在休息的时候,大部分人的心也没有安宁。

    年轻人有一只八音盒。他叫瑞米·佩迪特,一个随处可见的法国人的名字。他会在休息的时候把它掏出来,他不摇动它,免得音乐声让本就疲惫的军士更添伤情。他只是看看它,擦拭一下,又把它装回去。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不知道在战争结束后,那间房子还能不能留下来。不知道我到底还能不能回去。所以在离开家的时候,我就带上它了。”他说,“里面的歌?是一首地中海民谣。您见过地中海吗,先生?”

    “见过。普罗旺斯,意大利,希腊。那里和北方不太一样,就像另一种文明栖息的地方。”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将来去那里定居。要是能等到战争结束,我想去南方生活。”

    他们走过荒废的村庄,被战火席卷的山野。佩迪特跟他说了不少天方夜谭的梦想,这样的战场,这样的年轻人,法兰西见得太多了,但他仍然会听,或许是听这样的话语,并回应它,才会让他有一种作为人类活着的实感。

    “您在这真好,将军。”佩迪特对他说,“啊,您是祖国先生,您在这里真的很不安全……但我有时候会自私地觉得,您更像我的朋友。现在的情况真的很不好……我很高兴能有个能说话的对象。”

    “我希望您拿着它。我担心在撤退的路上把它弄坏,或者丢了。”那个年轻人把音乐盒托付给了他,“等到我们安顿下来,您再还给我。”

    他们撤退,辗转,被外来者狼狈地在国土上逼入绝路。巴黎一片死寂,但战火燎烧着法兰西。他们疲惫不堪,身体和心一起饱受煎熬。

    弗朗西斯和那个年轻人在通往敦刻尔克的路上失散。他们镇上遭到袭击,年轻人撤进半坍塌的屋里,炮火不断,横梁砸了下来,弗朗西斯冲上去,挡在了他的前面,一把撑住了那根横梁。

   “波…将军!……祖国!您在干什么!”

   他咬着牙,手臂颤抖:“走!”

   “您不能挡在我面前!这是我的职责!我的职责是保护法兰西!”

   “那就去保护法兰西!好先生,法兰西是什么?是您脚下的土地,是您熟悉的城市,是您拥在怀中的妻儿,是您的语言和文字。而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影子,一个代表物,我的伤口与法兰西无关,我无足轻重!而只有法兰西活着,我才能存在。”

   “——所以这是我的职责。用这无用的不死的身体,为我的子民挡住扑面而来的地狱。”

   往后的事他记不清了。炮火没有止息,痛感铺天盖地而来,佩迪特喊了什么,但他听不清了,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冲出了屋子。后来英国人来了,大吼着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他们突围出去。再后来他看见了海,他还握着枪,被扔上了一条船。

    再往后的事无需再提。当弗朗西斯终于有劲能拆开他的包裹时,在所剩无几的东西里,那只八音盒静静地躺着。

 

    1945年,弗朗西斯开始寻找那名叫瑞米·佩迪特的士兵。1944年8月,他回到百废待兴的巴黎。1945年伊始,他开始在军队中寻找那个年轻人,查找了阵亡将士名单,并托人在外省寻找,但在战后初期这激昂、混乱和疲惫的氛围中,法兰西还在缓慢恢复气力,他时而感到力不从心,且又被“保护”了起来。他和战后新生的学术界建立了联系,未来是混沌的,法兰西和欧洲依然在摸索出路。而在这个疲惫的摸索过程中,他还没有找到他的朋友。

    他没有在文书上找到他的名字,也打听不到他的下落。在这样的年代,有多少普通士兵的名字被湮没了,无名者构筑了历史,而他们终会被历史遗忘。这就是战争给人们带来的东西。

    

    现在瑞米·佩迪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了,是在考尔德的照片上。那是一群抵抗运动者的合照,弗朗西斯认出了其中的一张脸。照片下面写着:1943年4月,法国中部。

    “我知道他没有在1940年去英国。我想到,如果他没有战死或被俘虏,也许是参加了抵抗组织,或者想办法隐藏在民间,或逃出了法国。”他说,“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好找。”

    “我会去帮您找的。那张照片是我同事拍的,要是我的作品,我才不会写得这么含糊,或许线索还能更多。”考尔德说,“但尽我所能。”

    “劳您费心。刚认识不久就有事相托,实在过意不去。”

    “哦,别这么说。您自己说要做朋友,既然是朋友了,这点小忙不足挂齿。”考尔德带上帽子,冲他笑了笑,“我会帮您找到的。而且相信我,找任何人,都不会比找您更困难了。”

 

    天黑了,弗朗西斯回到了家。他打开灯,白天家政女佣来过,房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耸了耸肩。弗朗西斯是一个爱干净的人,甚至可以说有洁癖,但一间“单身男性独居的屋子”,在陈设意义上的太过整洁,太没有生活气息,也会让他产生一种局促感。他把鞋放在鞋柜外面,把带回来的报纸和食材放桌上,去厨房倒了一杯热可可,热气向着天花板升腾,这下好多了。

    这是一座位于十六区的高级公寓,弗朗西斯战后的居所。就像过去每一处容身之地一样,他一个人在这里住了这些年。出入这座屋子的人有很多,政客,学术界的人,演艺界的名人,邻居朋友,还有他隔段时间就会带回来的新情人。这里时常是灯火通明的,可真正住在这里的,只有他一个。

    他进书房去,这里的生活气息也更浓一点,女佣不会动他书桌上的材料,那个常来的年轻姑娘当他是位政府官员,生怕那些材料涉及什么不该知道的国家大事。即使是扔在沙发上的废纸,她也只会稍加整理,给他放在一边。那是一些无用的名单,是在找佩迪特的过程中筛出去的。

    在找佩迪特的十年间,弗朗西斯又从另一个角度体会了一遍法国的苦难和丑恶。他托人去找,扮成那位士兵的“朋友”去打听,他见识了战后法兰西的世间百态。或许就是在这个过程里,他想要改变了,“弗朗西斯”犹豫着,想敲开“法兰西”的屏障,去握住他国民的手。18世纪末期他也曾这样,但他最终走入了帝国的高阁。而后,连绵的战火切断了法兰西和弗朗西斯。如今,他有这个机会,让弗朗西斯与法兰西重归于好了吗?

    “您看起来还没做好准备。”考尔德说,“我是说,以国家身份和其他人交朋友这件事。”

    “这也是记者的直觉?”

    年逾半百的记者笑:“或许吧,也可能是一点人生经验。您比我活得久,这没错,但当局者迷。您似乎总会顾忌一些事,在关键时刻犹豫不决,这和您表现出的性格不符。”

    这“人生经验”是对的,也许是他这些年演惯了戏,如今想褪下戏服,却搞不清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了。真正的他是哪样的?放荡?乐观?善于交际?忧郁?冷漠?还是和蔼,平易近人?他自己是否能说清呢?

 

    “现在这个样子,我觉得就挺好的。”皮埃尔评价。

    “这是哥哥我听到的最废话的答案。”弗朗西斯和他的现任秘书关系不错,有什么说什么。

    “本来就是嘛。不然您是希望自己和海峡对面那位一样,天天拉着张脸,还是想跟北美那位一样,欢天喜地捅人刀子?”他的秘书更是口无遮拦,甚至会让弗朗西斯这种人担心有天他会捅娄子,“我不怀疑您的伪装能力,但如果您变换性格和人格就像穿上我手里这件外套一样简单,那我就要担心您的精神情况了,马上上报总统府。”

    “请您千万别这样做。”法兰西求饶。

    “您给考尔德先生的礼物已经寄往里昂了,”秘书说,“他本人应该已经回到了家。您休了三天的假,今天该回到正轨了,车在楼下等您。”

    弗朗西斯长叹一声:“我不能再请一天假吗?您随便替我找个什么理由。”

    “很遗憾,虽然我很想答应您,因为我也想休假,但议会的先生们大概会扔笔砸我吧。”皮埃尔摊摊手,“要不您就去他们那,明确表明‘我不要再管这些事了,随你们便’,那您会获得一个永久假期,说不定我还能跟您去蔚蓝海岸住两天。”

    “现在还是春天呢!您去什么蔚蓝海岸!”

    皮埃尔笑笑。他看着自己的国家——自己的上司,亦或是友人——垂头丧气的模样:“嘿,波诺弗瓦先生,”他说,“您现在这个样子,就非常真实。”

 

    三个月后,盛夏时节,弗朗西斯接到了来自里昂的电话。

    “弗朗西斯先生,”考尔德在那头说,“找到了。”

 

    “就像我们已经知道的,您要找的这位先生参与了抵抗组织。他从1940年到1944年变换了好几次身份,几乎没有留下过真实姓名,找起来确实难度不小。”考尔德的声音充满活力,“但我找到了拍那张照片的朋友,他又去问了还住在当地的镇民和农户。费了一些时间,但是打听到了他的下落。”

    “不不,您已经够快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弗朗西斯说,“实在是太快了,感觉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喝了杯咖啡的当儿,您就找到了!您需要一份在情报局的工作吗?——我说笑的。”

    “虽然知道您是说笑的,但还容我拒绝,退休生活很快乐,我不用再就业了——您在巴黎啊?前段时间皮埃尔先生还跟我碎碎念,我以为您去蔚蓝海岸了。”

    “不,那是他想去,不是哥哥我想去!”

    “我还想,如果您是在蔚蓝海岸,去找他能更近一点。”

    “找到佩迪特先生费了不少功夫,主要是因为——他已经不在法国了。”考尔德说,“1947年,他就定居希腊了。”

 

    在几千米高空俯瞰地面,机械的嗡鸣声似乎也构成了景色的一部分,在他们身边盘旋着。

    他们在一架小型飞机上,正在飞往希腊。透过窗户,地中海蔚蓝的海面在脚下熠熠生辉,苍绿色的森林向着天际线的方向延伸过去,消失在云层的尽头。波诺弗瓦看着窗外,眼睛和天空的颜色融为一体。

    “当地的村民说,他爱上了一个希腊姑娘。”记者说,“1944年德国人报复性的围剿,好多人都死去了…唉,那时我还在英国……他们是英雄。他被一家农户收留了,一直藏到战争结束。战后他们应该是回了女方的家乡。”

    “他还活着,这就是最好的。”

    考尔德挑挑眉,看着弗朗西斯握紧的手:“是啊,这当然很好…上帝啊,您是在紧张吗?皮埃尔先生已经去过希腊了,不会有任何意外,不是吗?”

    弗朗西斯笑,松开握紧的拳,指尖依然微微颤抖:“说真的,与伟大的皇帝、不可理喻的暴君,喜怒无常的军官见面时,我似乎都没这么紧张过。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紧张。啊,难道是临上飞机前喝了半杯酒的原因?”

    “您好像还有半小时的紧张时间。”考尔德和飞行员确认两句,转头打趣他,“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您就要见到一个找了十年的人了——当初我在巴黎那间咖啡馆等您时,也是一样的心情。”

    “而且您也应该做好了准备…您已经知道了,他失去了两条腿。”

 

    这是一座靠近地中海的小镇,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潮湿的海风吹来,抚动了院子里的橄榄树,苍劲的树干和闪着金属般光泽的叶子,映衬着远方的田园。遥遥的海水,在地平线的那头闪烁着。

    门没有锁,他推门进去。屋里挂着木珠门帘,隔绝了外面的暑气,房间里凉风阵阵。他走进里屋,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在窗边,等着他。

    “啊,您来了。我听到您来了。”

    弗朗西斯笑:“就不会是邮递员,或者搞推销的?”

    “哦,我不会听错我的将军的脚步声。”佩迪特把轮椅摇过来,“不如说,我不会听错我的国家到来的脚步声。”这下他们四目相对了,他看着他:“上帝啊,我就像在做梦……您的次数来过,从那时候开始,我一直就像在梦里一样。他说您一直在找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您还记得…记得我们之间那个小小的约定。”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按年龄来算,他至少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而战场上的奔波、常年的地下工作和受过的折磨也过早染白了他的头发,并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沟壑。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子了,而他对面的人,经过十年光阴,依然年轻如故。

    “您看,我怎么会不记得呢?我确实是个容易忘事的人,不这样的话,活这么多年,我早该抑郁了。但这样的事我不会忘,不如说,我也不应该忘。”

 

    他们坐在窗前,看着园子里橄榄树的影子。那只八音盒放在了佩迪特的腿上,经过漫长的时间,终于物归原主。它的主人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它,一如往日。

    “……我爱上了她,我们在一起了。解放后,我失去了双腿,那时我们商量了未来应该怎么过……国家终于重获自由,而我不剩什么了,也不再有牵挂。所以我们决定离开。”

    “要是能找点找到您,我还能送您结婚礼物。”弗朗西斯说,“嗯,其实现在也不晚……呃,还是晚了点,就当是送您的结婚十周年纪念礼物。”

    士兵笑,摇了摇头:“您过得好吗?现在的欧洲依然还不算好,而我知道法国顾虑的还有更多。”

    “总会好起来的。错误的,错过的,都应当被修正,都应当被弥补。”

    “看来您已经下定了决心?”

    “决心的话,没有。”法兰西说,“但能迈出步了。并且能够承认,我在迷茫,能承认自己其实是不知所措的,仍在犹疑、疲惫、懦弱地上下求索,也算是件好事,对吧?”

    “您会指责我离开了法国吗?”

    “怎么会。我们已经为这些狭隘的民族主义付出了太多。或许该有法国亲口对您说,您为他付出了太多,您做到了所有能做到的,您完成了光辉的任务,请去寻找一直向往的地方吧,您值得有最好的生活。”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门帘拉起,一个女人好奇地探头看了看,视线在陌生的访客身上停留了几秒。佩迪特用希腊语对她说了几句。那女人友善的黑眼睛又看了看他,点了点头出去了。

   “哦,我是您的法国亲戚?”

   “哈哈,我忘了,您当然能听懂希腊语。您当然是我的亲戚,将军,波诺弗瓦先生,我的朋友——我依然想这么叫您——无论我走到哪里,法国永远是我的祖国,而您——希望我可以这么说,这与爱国之心无关,与您相识,我是如此开心。”

    他又摇动了那只八音盒。齿轮交合,奏出的乐声一如过去。佩迪特在那一瞬间恍惚了,仿佛跨越时间,乐声没有变过,一切都没有变过。

   “十年了,先生。”他说,“十年对您来说只是一瞬,但于我而言,已经走过了人生的中途,已经与生命中最黄金的岁月挥手作别。与您战场一别后,我经历了很多,痛苦的,绝望的……幸运的是我始终心怀希望,我有走下去的标杆,我的心中充满光明,因为这光的存在,我便不惧眼前的长夜。我的祖国。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时常想起您,与您相识,我何其幸运。”

 

    “你给了我机会去思考,去学习,去睁开眼睛了解更多。我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与你相识后,我体会过了何为欢喜,何为苦闷。我多么庆幸见过你,多么欢喜有与你相伴的十年,你给了我机会,给了我一种方式去塑造如今的我。我何其幸运。”

 

    “能否给我您的地址。”佩迪特说,“我不会再和您失去联系了——我想做您的朋友。”

    “当然,我准备好了,过段时间我还会寄礼物来。”法兰西握住他的手,“您说什么呢!从十年前,您就已经是我的朋友了。说来惭愧,弗朗西斯和法兰西都有很多朋友,但他们共同的朋友可不多。”

 

    弗朗西斯从乐声阵阵的屋里走出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考尔德在院子里,旁边放着半杯酒,顺着光影角度走来走去,拍门口的橄榄树。

    弗朗西斯问他:“好看呢?”

    “好看。”记者给他展示了一下笔记,“还拍了点他家的装潢,地中海风格真有特色。哦,我还拍了你们一起摇八音盒。说真的,您要是穿身军装,或者他穿着,我觉拿出去能得普利策奖。”

    弗朗西斯开玩笑:“普利策奖要求这么低?”

 

    “结束了?”

    “结束了。不,不是结束,是开始。”弗朗西斯看着夕阳的方向,暑热在黄昏时褪去了,只留温暖的余韵,混合着干燥的花香,弥漫在他的周围。

    “天气真好。”他顿了一顿,“哦,今天是——”

    “是的,咱们得去赶飞机,不然皮埃尔先生要念叨您了。今天是7月13日。”

 

    飞机的轰鸣再次响起。他们结束了一场短暂,但意义深远的探访。一个十年的终结,一段历史的结束,或许也是……一段新的开始,弗朗西斯和法兰西和解的开始。

    “我这是第一次坐私人飞机,回去有的吹了。我敢说,先生。”考尔德大声说,“坐您飞机是不是和坐总统专机差不多意思?”

    “差多了,先生!”法兰西回应,“但灵活得多!再带您飞趟意大利玩玩?”

    “别了吧,好先生!明天您要是不出现在巴黎,指不定出什么乱子呢。”他的朋友回应,“我也得回家,我答应国庆节和妻女一起出去玩。”

 

    飞机离开了地面,伴着群星升入云层。几个小时后,他们回到了法国上空。在看到巴黎星星点点的灯火时,时间已过午夜。战争的困顿还未散尽,巴黎上空没有多少盛放的烟花,但万米高空之上的神圣静寂与漫天星辰,如亘古以来一样,笼罩着这座光之城,笼罩着即将走向街头的人群,笼罩着……这整个人世间。

    弗朗西斯听到考尔德在叫他。回过头去,他看到他的朋友盈满笑意的眼睛,在昏暗的舱室里闪闪发光,亦如环绕他们的星辰。

   “国庆日快乐,我的祖国。”他说。

   “——更重要的,生日快乐,我的朋友。”

End.

 

 

 

 

本来想在后记里多说几句,但酝酿的时候想了很多,到了最后反而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不知不觉已经十年了,十年前的春天我开始看aph,半年以后成为仏厨,从2012到2022,我也从一个高中生成为准博士生。这期间发生了太多事,经历了太多事,很多事都改变了,但也有很多东西陪我至今。本来有更多感慨的话想说,但又觉得没有必要了w此后的人生惟愿记住一直以来的心情,希望一切都不会变,这就足够了。其他感情也不用再说,都在文里了!

 

波诺弗瓦先生,感谢有你相伴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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