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残里乌斯·德·柚子茶

【娘塔西北风】双向荆棘

      雨声经久不息,从昏暗的白日一直持续到了夜里。雨水在车轮下变成了泥浆,淌过污水横流的街道。

      无尽的黑夜里没有灯火,黑暗肆无忌惮地凝固在冰冷的雨雾里。当安娅走过那段短短的地下走廊,一把推开尽头肮脏的木门时,扑面而来的热气让她眯了眯眼。

      “晚上好,布拉金斯卡娅小姐。”地下酒吧的老板顶着油腻的笑,“您可是稀客啊。”

      “好先生,不用我天天来送钱,您不是已经赚到盆钵满盈了吗?”她也回给对方一个看似纯良的笑,谁都知道那笑容后隐藏着黑色的东西,在这里的人,有哪个能跟“纯良”二字沾边。

      屋里的温度是令人不舒服的闷热,夹杂着劣质香烟的呛味和浓烈的酒气。来自北国的女子摘下手套,抬手将长发拢到脑后。那纤长白皙的脖颈露了出来,在昏暗的环境里分外诱人。她听见角落里传来窃窃私语的骚动,有人在不怀好意地打量她。

      有人走过来了,她坐着没动,手指轻飘飘地在吧台上绕来绕去。她等着有几个晕头转向到不知死活的男人上来搭讪,而等他们揽住那裹在轻薄衣料里的细腰时,就意味着堕入了捕猎者的罗网。

      她等了一会,却没有一只手放在她身上。只是身后香雾袭来,一只同样白皙的纤纤玉手在她面前放下了一支酒杯。

      “与其等猎物上钩,不如安心等一杯酒?别浪费了大好时光,阿尼亚。”来者纤长的手指在她刚刚停留过的地方划了几道,脸上似笑非笑。那双蓝紫色的眸子里结着半梦半醒的光,一如这座雨中昏睡的城市。

      布拉金斯卡娅摇头微笑:“我分明是等来了更好的猎物。”

 

      1942年,巴黎。

      这时的巴黎是黑色的牢笼,凄风苦雨之地。同床异梦之人的谋划所,间谍的地下天堂。一切荣耀与欢歌笑语早已在这座城市隐去,巴黎带着枷锁躺在灰雨里,听任旁人将她搬来搬去。

      在这样的灰暗时代,却仍有人能找到地方消磨灵魂。当夜晚来到,宵禁开始,正是地下酒吧醉生梦死的开端。

 

      第一次见到弗朗索瓦丝·波诺伏瓦的时候,她正虚倚在舞池旁,坐在黑暗中的沙发角落里,小口呷着杯中的香槟。她是如今的灰色巴黎最富诱惑力的歌女,嗓音和一举一动能牵动所有观众的心。

      那一天,安娅的目的是跟踪某个与军队有联系的富商,她尾随着目标进入一家酒吧,却闯进了弗朗索瓦丝支配的国度。法国女子如同在她脸上撒了一把烟雾,当她进入她的领域后,迷失了自我,丢掉了自己的猎物。弗朗索瓦丝在她的视线里转了几圈,像放飞一只鸟一样简单,让那富商从她的眼前消失了。

      这是安娅第一次失手,弗朗索瓦丝从此也走进了她的世界。她留在了巴黎,继续自己的工作,而波诺伏瓦也在做着她的工作。弗朗索瓦丝辗转在这座城市的各个奢靡角落,在她身边的有过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当然也有苏联人。她如同一只轻飘飘的蝴蝶,傲慢地在花丛上空盘旋。她不曾在任何人身边久留,那双万千风情的眼睛深处也从没有过爱情,甚至连真正的感情都少有。在她身边待过的人,往往会失去些什么——心,灵魂,或者是一些关乎他性命的东西。波诺伏瓦小姐与她有着相同的职业,她为维希政府效力,当然也这也是传说。

      有人传她也在为德国人工作,也有人说她早就知晓抵抗组织的所在,却未曾向任何人透露。但谁知道呢,或许连弗朗索瓦丝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等到她明白的那一刻,也许就是生命终焉之时,这注定是一朵不会盛放多久的鸢尾花。

      眼下,尘埃中的阿芙罗狄蒂正在这间屋里。进门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弗朗索瓦丝,她站在烟雾缭绕的酒吧深处,手搭在另一个人的肩头。现在她站到她面前了。

 

      “你不常到这里来,嗯?”

      她撩开散落到暗红长裙上的金发,将它们别到耳后,剩下的头发被她松松挽成脑后的髻。一个如此优雅却傲慢的女人。“索瓦丝是不甘于平庸的,但在她心里,‘平庸’的标准实在是太高了。”弗朗西斯·波诺伏瓦——她的兄长——如此评价她。兄妹走上了不同的路,弗朗西斯现在应该在英国,或者北非,在为国家的光复而战。但他的妹妹却选择留在泥沼里,在沦陷的巴黎,并靠着极具魅力的气质和风情万种的眼眸,成了这个灰暗世界的女王。

      “是啊。”安娅弹了一下玻璃杯,“但我知道你经常到这里来。”

      弗朗索瓦丝换了个姿势,依旧慵懒着:“你跟踪了我?”

      “你不需要我跟踪吧,索瓦丝?”她露出一个甜笑,“你不是一直都在向我表达‘到这儿来吧’的意思?”

      她微微起身,握住了那只白皙的手腕,在她有下一步动作之前将她堵在那个角落里。她恰到好处地调整了动作,不让好事之徒注意到这边。弗朗索瓦丝有了一瞬间的慌乱,苏联姑娘的身高给了她威压感。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她们彼此对着,感受到对方的吐息。安娅身上的香水味在周围飘荡,弗朗索瓦丝的也掺杂其中。女子特有的幽香在这昏暗刺鼻的环境中更令人沉醉,二人的身体彼此接近。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安娅扣住那只手,“希望能从我这里套出点情报,给某个吻过你后颈的德国军官?他是你的新情人?”

      “那你呢?”弗朗索瓦丝仍靠在那里,注视苏联间谍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睛,“希望在这里找到我,认为我会说什么让你感兴趣的东西?上一个这样被你勾到手的意大利人,他还活着吗?”

 

      第一次见到安娅·布拉金斯卡娅的时候,美丽的苏联女间谍尾随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闯进了她的国度。来者倚在门前,风流女子般撩动自己白金色的长发,与上来搭讪的人谈笑,实际目光在四处游走。视线交叠的时候,她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跟她相同的东西。

      激荡,欲望,还有对世事的嘲讽。

      她在她身旁轻飘飘地转了几圈,布拉金斯卡娅很快意识到她是同类。那双紫色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如丝线般将弗朗索瓦丝拴在视线之内。但她还是疏忽了,这里的女王陛下略施小计放走了她的目标,那双眼里就又多了些别的东西。最后,她留在了巴黎。

      安娅·布拉金斯卡娅有一张姣好的面容,来自北国的女子肌如冰雪,却不似冰雪般冷酷。她时而微笑,顾盼,仿若单纯般合掌歪头,声音温和而柔软,如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这足以骗过所有大意接近她的人。而隐藏在雪层之下的那个真实的布拉金斯卡娅,狠厉如尖刀,也孤独如冰下的干花。

      没几个人能触碰到布拉金斯卡娅的内心。弗朗索瓦丝时常看到她和一个男人成双出对,那个高大的,与她有着相同发色的苏联人是她的上司。他们经常装扮成夫妻,举止亲昵,但也不过是为了任务罢了。仍旧没人能进到她的心里。

 

      但在这里,泥浆中的狼狈巴黎,对立却正吸引着两个孤独灵魂的接近。她们是相似的,在对视的时候,从对方眼中看到的,正是清晰的自己。地下世界的女王注视着藏起匕首的外来者,却任由她走到了自己面前。闯入者看那注定与自己背道而驰的人,却意识到这分明就是自己的影子。

      刺客走到了君主面前,锋利的刀刃在她的袍服之下。当她试图将其刺出的时候,尖刀在胸口生出了荆棘之花。

 

      “ 花是醉人的,酒也如此。阿尼亚,你选哪个?”

      “不,我哪个都不选。”她看着她鬓上的紫罗兰,男人般撇了撇手。在弗朗索瓦丝面前,她没有装样子的必要:“上次那个意大利人?你说哪个,我不记得了呢。”她说,“我认为你会说出一些我感兴趣的东西的——如果我这么说,你会乖乖跟我走吗?”

      “你觉得呢?”弗朗索瓦丝耸耸肩。

      她们已经这样很久了,且进且退,互相试探,使绊下套明争暗斗,但谁也不能完全战胜对方。这是一场游戏,两个人都玩的极其认真——这是她们唯一能做到的,表达爱与认可的方式。

      而输掉的那一个,将被抹去姓名。

      最危险的一次,弗朗索瓦丝在旅店里,被安娅一枪崩了她的目标,还被锁在了房间里。楼下嘈杂声渐近,苏联女子却恶劣地把她按在床上,让她无处脱身。安娅舔舐她的脖颈到胸口,她用高跟鞋紧紧抵住布拉金斯卡娅的腹部,细跟压紧了柔软的皮肤,却让她靠得更近了。听着外面的人已经冲上了楼梯,安娅放开了她,灵巧地跳了窗户,下面的房间早有接应她的人。弗朗索瓦丝被置于如此致命的境地,靠着提前准备的狭窄暗道才得以逃脱。最后她丢了一条昂贵的披肩,狼狈不堪地奔回来,胸口还留了那个人凌乱的口红印。

 

      “——三天前在河岸边被杀的那个人,你知道他到这里来喝过酒吧?”

      “——塞纳河这么长,你说的是哪段河岸?人死得这么多,你说的是哪个人?”

      她摇头。刚刚她已经跟对方来来回回扯了好几轮,但果然她从弗朗索瓦丝这里是套不出什么的。吸引人进入她的彀中,牵着人团团转,这正是波诺伏瓦的拿手好戏。在这方面,她一直是劣势。

      彼此纠缠了这么久,这样的对弈还永无尽头。波诺伏瓦似乎也仍想陪她玩下去,但这又能持续到何时?

      在刺激与战栗之下,是否也会让人觉得厌倦呢?

      无法相容的立场,本能的追逐和对立,扭曲的爱,泥沼中的挣扎。被荆棘刺到血流不止,却仍无法停下。女子的柔弱之躯,承受的是民族与战争的苦痛。

      何时能结束?结束时,又会变成什么?

      弗朗索瓦丝看着面前坠入沉默的人,转头看了看周围。黑暗的角落里人仍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酒保朝这边探了探头,露出一个恶心的笑。酒味和烟味充斥在空气里,熏黄了天花板和灯罩。

      她闭了闭眼。

      “如果你聊完了,那我就要走了。”她如此道,若无其事般将挡路的人轻推到一边。

      “近期你大概找不到我了,阿尼亚。”她说,“我要去度个跟你不搭边的假。”

      “不管你的‘度假’地点是哪。”安娅眯眼笑,“要是有必要,我还是会去打扰的。”

      她勾了勾嘴角:“只要你能。”

      “看了这么久,你想要它吗?”弗朗索瓦丝摘下鬓上的紫罗兰,朝安娅递过去。

      对方没动。法国女子笑了笑。

      “你太警惕了,亲爱的。”她近乎叹息地道,将那朵花放在了安娅两手之间。然后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手臂对着她的肩膀轻轻一撞。

      “我要是想做点什么。”她耳语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她心下一惊,弗朗索瓦丝已如幽灵般消失在酒吧尽头。她感觉身侧空落落的,伸手一摸,衣服暗袋中的笔记本消失了。

 

       雨已经停了,在地上留下大片大片的积水。弗朗索瓦丝裹着一块披肩站在墙边,就着窗户投下的昏暗的光,翻着手里巴掌大的小本子。

      上面用潦草的字迹记着一些琐事,还有几个地址。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弗朗索瓦丝把它们翻过去,长呼了一口气,眉眼低垂。这是自然的,安娅还不会大意到这种程度。

      但这是她下意识的动作,想从她身上带走点什么。

      本子已经翻了大半,还剩薄薄的几页。她揉了揉眼睛,开始顺着墙慢慢往家走。积水边有飞虫掠过去,街上空无一人。突然她顿住了步子,鞋跟在石板上磕出响声。

      她看到本子的最后一页上被人用娟秀的字体重复写着一个名字。与先前的潦草不同,那笔触清晰而认真,且美丽。

      弗朗索瓦丝·波诺伏瓦。

      那名字被小心翼翼地写下,占了大半页。这是一封本不会寄出的情书,她曾一遍遍书写她的名字。

      她看着,只觉得呼吸都变得疼痛。

      书页的末端,北国女子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我们该往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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