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残里乌斯·德·柚子茶

【独仏】如梦方醒与一场幻梦(下)




      走在风里,路德维希咳嗽了两声,紧了紧围巾。

 

      昨晚停电他睡得早,但在清晨潮湿的空气里,他的身体好像还没有醒来。走在去面包店的路上,路德维希头蒙蒙的。他像是做了一晚上梦,但并不记得梦到了什么。

 

      他站在廊下给一个美国士兵让了路,在包里翻找定额券,然后加快了步伐。面包店门口已经排起长队,他叹了口气,认命地站到队尾。

 

      站在那里,德国人还有点恍惚,不自觉的发起呆来。

 

      昨晚睡前,弗朗西斯摆弄他的灯,月光里,他在幽灵手背看到一条狰狞的疤,萎缩发黑,跟他苍白的皮肤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你被烧伤过?生前的伤会保留到死后吗?”

 

      “不。除了致死的疤,生前的伤不会留在身上。”弗朗西斯回答,“这是太阳光烧灼的痕迹,最开始的时候,我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他自嘲的笑:“我还想在日光下活动。”

 

     “被你看到了。”他缩了缩手,“它真丑,对吧?哥哥我想戴个手套。”

 

      “没什么。你.....”他停了停,下句话几乎脱口而出,“你其他地方都很完美。”

 

      这是什么话!这句话简直不像是从他嘴里出来的,连弗朗西斯都愣住了。他慌乱起来,对自己感到难以置信:“不是,我不是那个.......”

 

     弗朗西斯笑了笑:“晚安。”

 

     “我......”他挣扎了一会,放弃了,“.....晚安。”

 

      悻悻地躺下去,在陷入睡眠之前,他看见弗朗西斯还飘在那里。

 

      他在干什么?在看这边吗?因为那句唐突的话生气吗?在困倦的朦胧里,白色的幽灵静静站在桌前,过了一会,他感觉凉意蔓延到了身边。他想做什么吗?理智告诉他要起来,但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模糊的面容时,他喃喃问出的却是另一句话。

 

      “那时候,你想在阳光下赶到哪里去?”

 

      弗朗西斯没有回答他。

 


      “先生?”

 

      呼喊声让他回过神来,迎面的是老板娘不满的神色。系着肮脏围裙的女人抱着面包,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啊!抱歉夫人。”他歉意地应了一声。

 

     “您再不答话,我就要卖给后面的人了。”

 

       他拿了食物,迅速从队伍里撤出来。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拖延引发一场混乱,在这时候,面包店门前发生冲突是家常便饭。

 

      他在晨风里深呼吸,使清新的空气涌入肺部。混合着面包的香气,他感觉清醒多了。

 

      “是的。我在斯图加特,这里是1947年。”

 

   路德维希在钟声里醒来,床上还是一片狼藉。床帐松松垮垮地垂在丝被上,一角被他压在身下。木质的百叶窗放下来,割断了半明半暗的晨光。弗朗西斯躺在他身边,赤身裸体,还紧紧揽着他的腰,头埋在他肩膀旁边。

 

      玫瑰色手指的黎明刚刚推开夜晚的门扉,他觉得有点累,但精神很好。

 

      弗朗西斯还在他身旁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细密的睫毛不时颤动两下。他缺少安全感,渴望爱意,昨晚几乎整个黏在他的身上。但“给我爱吧”“给我承诺,别让我再感觉到飘摇不定”,这类的话,路德维希已经看透,他却好像永远不想说出来。

 

      “早上好。”弗朗西斯醒了,懒洋洋的露出笑意。他翻了个身,半截被子滑下去,露出男人好看的胸膛。

 

      路德维希试着吻了他的脖子,弗朗西斯笑,然后微微闭上了眼。晦暗的光,昏暗的卧室,他好像希望时间能停在这一刻。

 

      “你真美,请停下来吧。”他喃喃道。

 

      天色亮起,路德维希出了卧室,想叫个仆人给弗朗西斯送早饭。走到通往大厅的楼梯尽头时,突然间,一束明媚的阳光晃了他的眼。金色的光芒在脚下闪烁,融化的火焰一样散在大厅的地板上,他愣在那里,同时听到了沟渠水泊泊的声响。

 

      太阳出来,雪化了。

 

      1847年冬天,路德维希被雪困在弗朗西斯的城堡。从第一场暴风雪到他离开,总共40天。

 

      弗朗西斯长久地独自待在这里,平民厌惧他的城堡和柔软漂亮的金发,贵族蔑视他败落的财产和沾染污点的血统。他是落单的,被孤立的。

 

      他喜欢在他的文稿上改改删删。等他心满意足的走了,路德维希拿过本子,那上面不乏金句良言,但没有希望,没有激情,如同这座隔离在冰雪中的城堡。

 

      这个人,他的处境和理想背道而驰,一个虚假的浪漫主义者。

 

      不管是怎么样,他都要走了。 

 


      河水在冰层下发出响动的那天,路德维希离开了这里。他本以为弗朗西斯会留他,但到了最后,弗朗西斯什么都没说。

 

      “别让这该死的塔楼再关住第二个人。它倒十分乐意让更多人留在这里,陪它一块坍圮在时间里。谁知道呢?”弗朗西斯看着天,“或许有一天哥哥我真的厌恶到了一定程度,就烧了它去找你。”

 

      会有这一天吗?“那我等着。”路德维希说。

 

      他亲吻他的手。从书房里第一次改变称呼,这只手就归他所有了。

 

       弗朗西斯拿出一块怀表,递给他。那小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带着古物优雅的光泽。

 

      “用来代替你半坏不坏的那块。”他打断了路德维希想拒绝的话,塞进他怀里,“它被你修的都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放心,不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

 

      “知道吗路易,你来到这里后的这段时间,我才意识到我还活着。”

 

      他们在城堡门前道别,当他最后拉住他的手时,弗朗西斯狠狠攥着那只手,在寒风里,他的发丝乱飘。

 

      “我诅咒把我留在世间的诗歌和哲学,诅咒那些炫目的绫罗绸缎,诅咒人们追寻的荣誉和金钱,诅咒享乐!它们把我扯来扯去,却从没有一方真正愿意收留我。”

 

      路德维希默然站着,任身前的人发泄着情绪。风在半空中狂吼,但弗朗西斯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

 

      “到此为止。”他低声说,“该死的,哥哥我可不想在你记忆里留下一副怨天尤人的愁苦脸。”

 

      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木讷地点点头。“我会给你写信,”他说,低着头,“等我安顿下来....”

 

      如果路德维希再敏感一点,他就会发现,弗朗西斯痛恨一切,却唯独没有诅咒爱情。

 

      他沿着小路走出几十米,最后回头看了弗朗西斯一眼,风中萧瑟的古堡下,长发男人站在那里,风撕扯他的金发,衣摆在手杖边扫来扫去。他好像会被下一阵风吹走。

 

      这是怎样一个人,神似乎是百无聊赖间创造了他。祂漫不经心地把金丝银线和才智缠绕在这玩具身上,又顺手把他扔进了荆棘草窠里。他看起来如此完美,却脆弱,混杂,一无是处。

 

 

      他夹着面包走在回家的路上,太阳升起来了,往日的幽灵无处遁形。但它很快隐进了云雾里,天色阴沉,仿佛风雨将至。

    

 

      1848年,革命风暴再次席卷欧洲大陆。年底,柏林的烈火像是已经熄灭,但一触即发的火点在法兰克福国民议会的一片祥和里隐藏着,跳动着。而后,暴动仿佛是突然发生了,没有一点预兆。

 

      最开始闯入这片地区的,是奥地利人。这个邻国从他德法的老师那里学到了革命的全套程序,改造国家的力量惊人。但这会,来这里的不是推翻梅特涅政府的维也纳市民,只是一群拿不到军饷的雇佣军,一伙流民,趁着革命的激情和混乱,急于中饱私囊。

 

      他们从附近的城市向乡村流窜,带着仿照革命人士随手绑的红旗和帽花。他们跟当地一群贪婪的农民混合,沿着河在黑森林周围游荡。在附近抢了两座教堂,他们在道路的尽头看到了一座城堡。

 

      贵族!财富!形单影孤!

 

      一天深夜,火把和呐喊中,他们冲进了城堡。

 

      子爵在明晃晃的刀剑下展现出了惊人的镇定,他要求释放仆人,保持房屋的完整,并按他们的要求走出了城堡。侵略者分散开来,去餐厅和书房寻找战利品,为首的那个走到了主人面前,倨傲且贪婪的打量他身上的丝缎外套。

 

      在他走过来时,波诺伏瓦的眼神突然变了。他发出一声嘶吼,像野兽一样猛扑了上来。镇静的假象崩塌了,随着一阵阵愤怒的吼声,波诺伏瓦的面目狰狞,力气大的要撕碎面前的人,他扯断了那人前襟的扣子。

 

      首领惊恐地后退,他的手下冲上来,把袭击者按在地上。他气急败坏地低头看,前胸的扣子和腰带全被扯坏,被按在地上的那个,手脚都被按住,还疯狂地挣扎着,眼里布满血丝。

 

      “捆住他!捆住他!”他高声叫道,“这该死的德国佬疯了!”

 

      他一把扯下破损的腰带,把它扔进了河里。

 

      “他甚至不是个真正的德国贵族!”

 

      “他不过是个私生子,他母亲是个下贱的法国婊子!”

 

       他们按着他的头,撕开他的衣领,让苍白的脖颈暴露在阳光下。歇斯底里的疯狂中,一条绳子缠上了他的脖子,惊慌和愤怒,那些人勒紧了绳子……

 

       处死波诺伏瓦后,人们在城堡里留宿一夜。他们翻遍了每间屋子,把能带走的东西全部装包。他们冲进了波诺伏瓦的卧室,但令人失望的是,那里并没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他们本以为会有藏宝室),只有带不走的家具,床头的几本书,还有一个包裹。

 

      一个已经收拾停当的包裹,旁边放着一张手拟的地产出售协议。

 

      他们打开包裹,里面只有衣服和不多的财物。角落里有一封信,信上寥寥数语,表示自己定居在斯图加特,笔者言简意赅,但感情真挚。信的最后留下了一个斯图加特的地址。

 

      这个署名“L·B”的人是谁?肯定是波诺伏瓦的党羽!他带了一支这该死伯爵的武装!

 

      有一队人气势汹汹地赶去了斯图加特,但当他们冲进地址上那个昏暗的旅店阁楼时,却没有找到任何人。满肚子炸药的人们碰了一鼻子灰,他们只找到几个写满字的本子和几件衣服。

 

    煞有介事的人们在城里调查了几天,但一无所获。他们并没有得到类似“贵族武装”的信息,再之后,这些人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被警察盯上后,他们便一哄而散了。 

 

      那个人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一个得不到赏识的作家,风中的枯叶一般,不知被碾碎在了哪座大城市高速运转的齿轮下,临死前的最后一眼或许只有暗淡的天空。

 

 

      水壶噗噗作响,惊醒了路德维希。他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手边的稿纸上写了几行。

 

      他起身去橱柜里拿水杯,在打开柜门的时候顿住了,他在里头看见了一块新鲜的奶酪。 

 

      他飞速思考了一圈奶酪的来历,最后锁定了一个:“……弗朗西斯?”

 

      “在呢。”灯里传出懒洋洋的答话。

 

      “奶酪是你买的吗?”

 

      “是啊。在你还睡着的时候,你不是排好久的队都可能买不到吗?所以我提前去了。天还没亮呢,他们刚开门,哥哥我是第一个。”

 

      “你穿的这身衣服?”

 

       “好歹披了你的外套的。”

 

       他半天没说出话来。弗朗西斯从灯里探头:“路易?你怎么不说话了?”今天是阴天,窗帘半遮着,他索性从灯里出来了,“真是的,你担心什么?我有可能那么不小心吗?再说天还黑着。”

 

       好吧。路德维希叹了口气:“谢谢。”

  

       “你怎么出来了,”他又接着问,“白天没问题吗?”

 

       “没阳光的话问题不大,不是担心你吗?还以为你吓得心脏病发作了。”

 

       “我……”他想回敬几句,却突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这是弗朗西斯第一次清晰的站在他面前,没有了黑夜的荫庇,幽灵的身影清晰了很多,只是仍然全身苍白,像裹着一层雾。

 

       弗朗西斯在找有阴影的角落,从他边上飘过去。在抬头的一瞬间,路德维希在他的脖颈上看到一道狰狞的红痕。

 

       一把尖刀横在眼前,一阵从心底向上攀升的痛楚,迅速摄住了路德维希的心。他感觉神智被抽空了,心脏揪成了一团。

 

       伤痕是不会留在幽灵身上的,除了致死的那一道。

 

       不是剑痕,甚至不是断头台,那说明他并不是死在贵族法庭上,没有专门为贵族服务的刽子手砍下他的头,甚至不是死于正常审判。一条触目惊心的殷红,那是绞索……他没力气在想下去了。

 

       我为什么要害怕?他问自己。我怕我会知道什么?我会为了一桩一百年前的死亡而难受?弗朗西斯找到一个满意的角落,在那里浮着。这种不自然的浮动,在路德维希眼里变得毛骨悚然了。

 

       他心乱如麻。借口去看奶酪店的情况,逃也似的出了家门。

 

       奶酪店没问题,他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迈过一堆堆瓦砾和施工架,踩在凹凸不平的路上,他走到一条街的尽头,回头去看,偌大的城市,在经历轰炸和占领之后,已经找不到多少过去的影子了。

 

       他在外头游荡到黄昏,才慢慢回家去。昏暗的小楼里,自家门前,他看到两个黑影站在那里。

 

       两个美国人。他们在等他,面无表情。

      “贝什米特先生。”看到他回来,其中一个说,“管制委员会发在这片地区的调查表,您还没有交回,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哦,该死的。路德维希在心里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他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抱歉,先生们。”德国人回答,“我拿给您。”

  那张调查表路德维希在一个月前就写完了,说实话,真不是什么让人喜欢的玩意。上面100多个问题排的密密麻麻,从你的家庭情况问到日常爱好,履历,战时的行踪,对战争的看法,故弄玄虚的心理测试.....还不许你跳过一个。写着这玩意,感觉就像被一圈审判官围在中间,那一圈还都是美国人。

  他不该忘掉它的,这几张纸很危险,可能会把他带进法庭,甚至被判刑,没收财产。但他最近确实心不在焉,像今天——自己竟会这样放下工作漫无目的地闲逛一天,真是不可思议——他打开家门,两个美国人迈进来,站在了门口。

  屋里静悄悄的,弗朗西斯回灯里去了。他在桌上翻找,稿件都按照分类整齐的摞在一起,但从里面找到一个月前的那份表还要费点时间。

  他找到了。那两个人已经有点不耐烦,看他的眼神里多了警惕——很正常的,世人现在看着德国人时惯常的警惕——他往前走了两步,窗外突然响起了一声巨响,夹带着玻璃碎裂的声音。

  他一愣,那两个美国人一跃而起,掏出枪来。现在他向前的动作看起来像种威胁了。“把东西放下,靠墙蹲下!”一个人吼道,枪抵在他的胸前,那人抓住他的肩膀,狠狠拗过了他的胳膊。

  路德维希在反抗和顺从之间犹豫了一秒,他有反抗的能力。但这一秒实在太长,他还没有得出答案,有什么就发生了。

  一阵蓝色的烟雾从里屋铺天盖地涌出,伴随着暴风骤雨般的狂吼声。一个狰狞怪异的影子弥漫到了天花板上,不断发出愤怒的喊叫,它膨胀到半个房间那么大,主体部分显出人形,在房梁上盘旋。路德维希瞪大了眼看这个占领了房间的怪物,他从那狰狞的模样里看出了熟悉的影子。

   “弗朗西斯!”他难以置信,几乎失声叫出。

  曾经每晚从灯里涌出的轻薄烟雾,现在看起来像死神杀人的雾袍。烟雾的边缘刀锋一般,从窗边扫过,将窗帘拦腰切断。狂风向着两个美国人扫来,其中一个吓得白眼一翻,当场晕了过去。另一个惊恐地后退,抬起枪来,却不知道该瞄准哪里,整间屋子被幽灵占领,他被逼近了死角。

  路德维希冲过来了,幽灵苍白的武器划向了受害者的脖子。那是刀刃,爪子还是獠牙?他已经不去想了。他猛地一把,把美国人推了出去,弗朗西斯击碎了墙边的花瓶。他靠在墙边大口喘气,那美国人滚到了门口,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幽灵还在屋顶间愤怒地游荡,发出可怖的吼声。弗朗西斯裹挟着一片凌厉的恶风,它在嘶吼,没有理智,像个怪物。

  “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够了!”

  他拼尽全力喊,震得天花板都在抖。充斥房间的怪物像被他慑住了,停在了半空。它好像终于看了他一眼,失去依凭一样,收缩,砸向地面。

  德国青年像脱了力一样跪倒在地,在他面前,幽灵散成了一片,不成人形,在地板上蠕动。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路德维希浑身无力,话和颤抖牙齿间打转,“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他们只是想拿审查表……战争以后一直是这样,不会有事……”

  “什么也不会发生,这里是1947年。”

  一滩被污染的水,一团沾染了灰气的云,幽灵就是这个样子,在地上微微颤动,他发出声音,在说什么,还是啜泣?

  他犹豫着触摸他,觉得自己像抱住了一团雾。弗朗西斯受了惊吓,将他吞进了雾里。但没有疼痛,烟雾散开了,幽灵显出了人形。当路德维希真切地摸到一只冰凉的手时,他长出一口气,倒了下去。月光升起了,房门大开,他就这么抱着幽灵倒在了地板上。

  

  弗朗西斯记不清自己的母亲了,在他的印象里,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用淡色的粗布把金发盘在脑后,裙子的衣领开的很低,露出苍白的胸脯和过于纤瘦而显得锋利的锁骨。

  他们的生活并不好,最破旧的屋子和邻居的唾弃都是属于他的。他知道母亲的身份,在深夜的门缝里见过那些把母亲压在破床板上的人,他知道父亲是其中的一个,那是个德国军官,他不知留下了什么诺言,让母亲怀着希望生下了他。

  但他在那里活着,说的话混合着德语和法语。至少他相信母亲是爱他的,他在法国的小巷里奔跑,穿梭在五颜六色的木板房里。那时,他相信自己会是个浪漫主义者。

  “弗朗茨,”母亲问过他,“如果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你会选择什么?”

  他年纪太小,只说理所应当的话:“做个自由的人,也许去城市里写东西吧。”

  一切美好的记忆,不带假饰的与人态度,结束在一天的黄昏。那天晚霞烧得正旺,天地都是一片变幻的流云之色。

  他还记得那时母亲的脸色,因苦难而蜡黄的脸带着灰暗的笑容,眼窝深陷。她交给他一支怀表。

  “这是你父亲留下的东西,这是他的凭证,代表他的爱意和誓言,这誓言我至今仍相信着,不管别人说什么。”她说,脸上的笑容凄凉,却美丽,“现在它是你的了。你可以使用,或者有一天你也有了爱的人,到时候,送给那个人也可以。”

  弗朗西斯惊叹怀表的精致,却没注意到身旁女人迷离的眼神。

  她吻了他的额头。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消失了。

  往后的日子还要更糟一点了。他要学会自己活下去,为此他不知在这座边境的小镇受了多少过分的待遇。他过于苍白的面孔总不给他招来好脸色,他有一张漂亮的脸,但伴随他的身世,招来的是不怀好意的目光。

  当他终于咬着牙熬过最痛苦的时候,开始有了一点积蓄,突然有一天,一辆大却陈旧的马车来到了这里。那个人回来了,把他带往德国。

  

  弗朗西斯人生中最初的岁月结束了。父子重逢的喜悦没多久,老子爵就撒手人寰了。在路德维希到来前的十几年,弗朗西斯被关在了“继承”来的城堡里。他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心,用华丽的金箔和空虚的言辞对抗周围的闲言碎语和蔑视,那些东西跟着他,从法国跟到了德国。他去找过母亲,但一无所获。过去向他关上了门,连带最后晚霞色的回忆。

  行尸走肉一样,百无聊赖地当了十几年没落贵族,有个人在冬天敲开了他的门。迅速蔓延全身的复活感,却又在春天渐渐熄灭。他抓住这灵魂的最后一点轨迹,他知道那块被他随身带来的怀表该有怎样的归宿了。

  收到路德维希从斯图加特寄来的第一封信时,他决定了,去他的祖产和家业吧。

  所以,如果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革命,结局可能不该是这样。

  

  被暴民揪着扯到河边时,他们的首领走了过来。他在那人的腰带上看到一块带血的怀表,如此熟悉。

  他的瞳孔放大,浑身颤抖。面前的一切他都看不到了,他发出一声嘶吼,野兽一样猛扑了上来,他扯住了那人的衣领。

  “你们做了什么?!”

  那人惊恐地扒他的手,他的手下冲了过来,把他按在地上。

  “捆住他!捆住他!”那人气急败坏,“这该死的德国佬疯了!”

  他意识到弗朗西斯的目标是自己的腰带,慌不迭地从身上扯下,狠狠一把扔进了河里。破碎的腰带带着那只古雅的怀表,砸进了湍急的流水里。

  眼看着空中那道冰冷的弧线,他发出最后一声嘶吼,像怪物垂死前的挣扎。他的双眼发红,眼前只剩那条熟悉的河流。身后,那些人骂着叫着,一条绳索勒住了他的脖颈。

  

  浑浑噩噩地睡了一天,这一次,路德维希不再做梦了。

  一个星期前,他带着必死决心把那两个美国人送回军营,果不其然被扔进了监狱。他估摸着自己会被当成军国残余,还私藏了秘密武器,搞不好三天以后就会被枪毙,真是太不走运了。

  好在,老天还打算让他继续活着。第四天,晕过去的那个醒来了,而且记忆变得模模糊糊。另一个自己跑回来的也是,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听着不知所云,但身体确实毫发无伤。至于那声巨响,只是围绕面包店的又一场争夺食物的冲突罢了,一个愤怒的男人砸碎了玻璃和柜台,他被抓了。

  路德维希被从头到尾审查了一个星期,家里也被好几波人翻了底朝天,也许确实发现这人身上什么也查不出来,得到“你会被持续审查”的警告后,他被放走了。

  他疲倦地爬起来,房间里一片狼藉。书桌上,提灯被水晶罩扣着,从离开家的那天,弗朗西斯就被他关了禁闭,现在仍是一片死寂。他想跟他聊聊,那天的事还有他的过去,但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

  他有什么资格去问?现在不再是日常聊天了。弗朗西斯那天想保护他,可是为什么?他不再是人类了,现在的他有理智吗?还是之前跟他抢稿子的模样吗?

  就像眼前这座城市,她如此美丽,废墟之下,还能看出原先的样子。但时间、战争和痛苦摧毁了她,她再也不能还原成100年前的样子了。

  

  他起身来,决定先从力所能及的事干起。现在周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他决定先整理屋子。这是他花低价租的老房子,据说有百年历史,它在战争中幸免于难,如果让他给毁了,简直是德国人的耻辱。

  他把房间从头打扫了一遍,除了被带走的,把其他翻乱的东西归位。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那天弗朗西斯挤压在那里,屋顶看起来有点变形。他爬上了阁楼。

  这里不属于他。租房给他时,房东已经在这里堆了一屋的东西,按照租约,这里仍是房东的储藏室,他没有钥匙,但那天的风波震掉了生锈的锁。为了修房顶,他推门进去了。

  这里大概有十几年没人进来了,地板上一层厚厚的灰。透过被挡住一半的天窗,路德维希看到屋里堆满破旧的家具和杂物,灰尘里,蛛网连着蛛网。房间其实很宽敞,如果收拾妥当,本来还能做一间卧室的。

  但这不归他管。路德维希小心翼翼蹲下来,查找变形和裂痕。他戴了手套,拂开多年积攒的灰,不让它们飘散开来。他慢慢的移动,标记出一处裂痕,顺着它的走向,他的手停在了一张竖在墙上的床边。

  一张几乎朽烂的木板床,在它下面露出了一点阴影。是个本子。

  路德维希感觉灵魂都在颤抖,他死死盯着那个褐色的东西。他被诅咒了,没法再看回地板裂缝上。他拿起了那个东西。

  那是半个本子。布满划痕和不明痕迹,纸脆的一碰就会碎成渣,下半部分不见了,只残留了三分之二不到。

  他翻开来,残页的最上面是模糊的钢笔字迹:“1847年冬天……”

  他疯了,冲锋一样从阁楼上下来,能撕碎面前的一切。但他冲到桌前,手放到弗朗西斯的提灯边的那一刻,像瞬间的癫狂一样,他在一瞬间安静下来了。

  他站在那里,头脑空了。他并没有想起什么,但仿佛刻在灵魂深处的哀恸占领了身心,他打开罩子,蓝色的烟雾再次充斥房间。

 

  再一次醒来时,弗朗西斯意识到自己躺在乱石堆里。他睁开眼,头顶横着乱七八糟的的树枝,石头垒成一个半圆,把他半个身子压在下面。

  是白天,那些人不在了。对着那些怪模怪样的树枝看了好久,他猛地想到了什么,翻身起来。

  “路易!”

  顶开石堆比他想象中轻松太多了,袭击过后,他感觉身体似乎没有大碍。他爬出来,一束阳光照在最顶端的石头上,他伸手攀住了那里。

  一阵剧烈的疼痛猛然升到头顶。不对,不是疼痛,是灵魂被刺伤的轰鸣,他愕然看到自己的手在光下扭曲变形,阳光割伤了他,一道发黑狰狞的疤。

  弗朗西斯呆呆地看着手背,此时他才想起来低头看看自己。那些他以为被顶开的石堆原封不动,他的身体飘在其中。透过石缝往深处看,那里有一条破碎的衣摆。

  他已经死了。

  夜幕降临之后,他终于走出了石冢,晚了不知多久以后,终于赶到了斯图加特。但理所应当的,他找不到路德维希。他在黑夜里游走,在房梁和屋顶间游荡,在这座城市,他也仍然没有找到同类。

  “上帝啊,真是不公平,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变成了这个样子?只有我不准进入安息之处?”

  最后,他回到了那座人去楼空的城堡,在被搬空的卧室里找到一盏被遗弃的提灯。幽灵在里面待了100年,跟着灯换了无数个地方。醒着的的时候出来吓人,剩下的时间在沉睡里,被不断重复的噩梦缠绕。他被排除在天堂和地狱之外,只有自己选定的藏身之所。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处一家旧物店。在他面前,他再次看到了年轻作家那张熟悉的脸。

 

  再之后,又回到了现在。

  吓晕那个美国人后,路德维希抱着他在地板上躺了半个小时。然后他把他关进了灯里,带着美国人走了,一周都没有回来。

  天知道那一周弗朗西斯是怎么度过的,如果能给他个机会再死一次,他会立马给自己一刀。说英语的人来了好几趟,在屋里翻来翻去,还带走了路德维希的手稿。

  幽灵痛苦至极,他希望那些人把灯带走,扔进仓库还是烈日下砸掉都无所谓。但也许因为提灯太旧,放在角落,根本没人注意到他。在黑暗里,他一个人嘶吼,蜷缩成一团,跟以前一样。

  他失控了,一百年过去了,他还在害怕。

  但黑暗仿佛又要持续下去时,路德维希回来了。

  他惊喜,从灯里冲出来,所有的烟雾都挤在玻璃罩里。但路德维希疲惫到了极点,昏迷一样睡倒在了沙发上。

  现在路德维希在他面前,手里拿着那本如此熟悉的日记。他看到他的手在颤抖。

 

  蓝色的烟雾充斥房间,弗朗西斯出现了。幽灵的烟气包裹了路德维希,他把他环在中间,潮湿的微风拂过头发,让人想要落泪。

  “你见过我吗?你见过…和我很像的人吗?”

  “那个人做了什么?他是你的情人,你的宾客?”

  他仿佛又身处梦中,喃喃相问。片刻间,那潮湿的雾环住了他的头,吻或者是冰凉的灵魂,贴在了他的发间。

 

  “你救赎了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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