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残里乌斯·德·柚子茶

【英仏】人鱼

      亚瑟觉得自己差不多是疯了。

 

      船上的老相识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大学里参加一场极重要的会议。手机在衣兜里振动了好久,当他终于趁着低身捡笔的空把它掏出来,看见上面有一长串的未接来电。

      夏日的海滨城市,蝉鸣和日复一日的机械生活。随着地铁的轻晃,它们正随时间缓慢流走。

      从地铁站上来,迎面而来的是开阔的码头。海水被远远地隔在地平线那边,刚刚脱掉正装的男人四下张望,打电话的人在船上跟他挥了个手。

      “柯克兰!好久不见。”

      亚瑟·柯克兰点头:“你以后打电话麻烦看着点时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时候我惯常在开会!”

      “抱歉,忘了您还是很忙啊,柯克兰教授。”

 

      那人如此笑。这是傍晚时分,晚霞在海的上空烧着,配合海边的晚风,还算舒适。亚瑟走上来了,跟他站在一起。

      “现在一个人,还好吗?”

      “我都一个人这么长时间了,你这会又关心的什么劲。”亚瑟耸耸肩。

      “也是。可惜,如今即使上岸来了,也足够无聊。”那人看着烧红的天,“不能跟以前一样,拉着你们夜里去喝酒,你,还有那个人.......算了,我说得有点多。”

      亚瑟摇头。

      “所以,你又捞上什么破罐子来了,要我给你做鉴定?”他带上手套,停止这番家常:“为什么不直接运到研究所去,让那边给我打电话?”

      “不是罐子,是别的东西。”那人让开身子,抬手示意了一下,水手从船舱里出来,缓缓推出一个罩着绒布的水箱,足有一人高。

      “变戏法?”柯克兰教授皱眉。

      “如果你保证不会大叫,我就给你看里面的东西。”

      那层布被揭开,硕大的水箱完整展现在了客人面前。亚瑟看清了里面的东西,一瞬间,周身的血液仿佛都冰冻了起来,一阵剧烈的战栗。他猛得向前了几步。

      水箱里,一双人类般的眼睛在与他对视着。在透明玻璃的另一边,有一个人双手扶着箱壁,在水中沉浮着。在黄昏时分半明半暗的光里,他白净的皮肤上映着水波的影子,但那下半身,分明闪着鳞片的微光。

      这是一条人鱼。

      “这………”

      “上周在深海的时候,他们捕到的。”他的友人在身后道,“我让渔民一路给运回来,很奇特的的生物,嗯?但你我是一样的,关注点都不是那条美丽的鱼尾巴。”他看了一眼柯克兰的表情:“是他的样子,对吧?”

      “如果你还没失忆,还记得这张脸的话……”

      亚瑟没有回答,或者说暂时忘记了语言。他被钉在了原地,只是记忆在脑海深处瑟动,然后汹涌而出。人鱼隔着玻璃与他对望,那张脸是他熟悉的,甚至熟悉得有些过了。是的,简直跟记忆中那个人一模一样。

      他的瞳孔颤动,呼吸变得急促,以至于整个人都紧贴在了狭窄的水箱上。

      金色的长发,蓝紫色的眼睛,水箱里的这个东西生了一张如此类人的脸,其实也可以说腰部往上与人类别无一二。绒布突然揭开,牢笼里的生物被突如其来的光线晃了眼,表情略带迷茫。在看清外面的那个人后,他愣了愣,微微向前倾了身子,隔着玻璃,几乎跟亚瑟的脸撞到了一起。

      “在送去研究院之前,我想着还是先给你看下。”他的老相识道,“毕竟到了那里,我可不能保证这条鱼能不能继续好好活着……”

      他还是没答话,仍然盯着水箱里的生物。在水里,那双蓝紫色的瞳子显得更加迷离,他看着他,面对这些剥夺了他自由的人们,还掺杂了忧伤和恐惧。人鱼看了他很久,最终还是转开了视线,望向了他身后的夕阳。

      人鱼有金色薄雾般的卷曲长发,它们在水中四散飘荡。在金发下面,鳍状的耳廓呈现半透明的样子,像水中的轻纱。鱼尾闪着银色的光,显得冰冷而光滑。他裸露的胳膊放在身前,在亚瑟面前眼神飘忽,不知在看什么。一条粗大的链子拴着鱼尾,把他固定在水箱底部。

      “……帮我个忙吧。”柯克兰终于说话了。

      “帮我疏通一下,别送进院里去。”他站起来,“你觉得多少钱合适?”

      “什么?”

      “我要买下他。”

      “别闹啊柯克兰。”他看了他一眼,“你知道这种生物很稀有的,你要是把他藏在自家后院……”

      “留给我吧,”他还是说,“随便你说什么价钱。”

      “有什么意义呢,柯克兰?”他的友人道,“他不会说话,不能上岸。他不是那个人。”

      “是啊。但是.......”他看着水箱里的人鱼。

      “你就当我是疯了吧。”

 

      三天之后,周末。一大早起来,亚瑟就听见自家的大门被捶得咚咚响。从窗户里看下去,有个人拖着个东西站在门前,看见他探头了,稍微抬手点了点帽子。

      “柯克兰先生是吗?”为了得到对方的回应,他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我来给您送鱼的!”

      他的老友没来,托了船上的人把人鱼给他送来。他打开门,看见个黝黑的大汉在门口跟他招手,旁边放着个小一点的不透明水箱。

      “您好先生。我是受人之托,把这玩意给您送过来的。”那男人又点了点帽子,然后拍拍手边的物件,“但我得跟您说清,鱼我给您送来了,但水箱不能留给您。私人财产,您是知识分子,懂的对吧。”

      他咧了咧嘴。这人是个渔夫,面对这珍奇生物只把他当成了一条长相稀罕的鱼,满脑子只有能换多少钱。亚瑟点头表示不会惦记他那点私人财产,他才满意地笑了笑。

      “那我给您把他弄出来啊。您放心,这玩意不泡水里也能活挺长一阵呢,从海上回来的时候我们就给他拴船舱里,隔天泼点水,一直活的挺好的。”

      他嘟囔着,一把掀开盖子,伸手下去扯那条人鱼的胳膊。动作粗鲁而有攻击性,人鱼在水箱里惊慌失措地躲着,但因为空间过于狭小且被锁链拴着,最终抵抗到精疲力竭,还是被人单手拎了出来。

      亚瑟于心不忍,赶紧示意人把他放到事先准备的垫子上。人鱼被提出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多半是这渔夫怕他在箱子里闹腾,拿尾巴上那条链子向上缠了腰,又往上去连双手也捆住了。五花大绑着被人拎出来,人鱼惊惧到了极点,意识到亚瑟的手势能让自己摆脱钳制,看他的眼神里也多了一点希望。

      把人送走,他回头看那条躺在地上的人鱼。他已经从垫子上移开了一点,曾经想挣扎着逃开,但因为尾巴和前肢都被锁住,所以移动不了多少。现在他已经没劲地躺在那里,大有听之任之的态度,但眼看着亚瑟过来,还是变得很紧张。

      亚瑟看着眼前的生物,人鱼虚弱至极,沾水的脸十分苍白,金发黏在脸侧,看他的眼神里充满恐惧。他没想到会在那张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虽然知道他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但还是心里狠狠一疼。

      “你不用怕我,”他尝试跟他交流,“我不会伤害你,现在你远离那些人了。”

      他还不敢解开锁链,怕他挣扎着逃掉,同时也看着他,试着让他明白自己没有恶意。

      “我会做你的主人。”他说,“给你很好的生活环境,我希望你愿意留在这里。”

      人鱼没动。但慢慢的,他的身体放松了不少,也敢于跟他对视了。应该是发现这个人并不想把他拎来拎去,也不会把他装进小匣子里。

      “我的名字是亚瑟。”他继续跟他说话,“我们还不熟悉,但我想还是给你一个名字……你觉得呢?”

      他的头偏了偏,应该是听懂了他的话。亚瑟顿了顿,接下来想说的却像被堵住一样哽在喉头。

      他嘴张了几下,还是说出来了:“……弗朗西斯。”

      他蹲下去,看着这条属于自己的人鱼。

      “从今天开始,你叫弗朗西斯。”

 

      他把他抱起来。最开始的时候,名为弗朗西斯的人鱼还扑腾了几下,但很快就老实地窝在了他的怀里。他把他抱进了后花园,泳池里已经装满了海水。把私人泳池不伦不类地修在花丛间是那个人的馊主意,他还因为这个跟他吵过一架。但现在,这倒是成了一个挺好的放养环境。

      亚瑟解开捆着他的那条链子,放入了池中。在新环境里,弗朗西斯还有些瑟缩,但摆脱了锁链和狭小的水箱还是让他有些开心。

      亚瑟看着他在池子游了几圈,然后离开了,让他自己熟悉了几天的环境。等到他适应了自己的存在,也不会看见他过来就躲得远远的,他开始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这个东西吃什么?”

      他打开冰箱,硕大的空间里没放多少东西,显得空落落的。那个人不在以后,这座功能齐全的冰箱丧失了一大半用途。亚瑟本来就不擅长做饭,现在一日三餐更多是凑合了,家里有个仆人,但不经常来。

      站在冰箱的冷气里,看着空荡荡的隔板,他突然就心里一空。

      原来已经一个人很长时间了。

      他把冰箱里剩下的东西都搬出来,运到池子旁边。“弗朗西斯”远远地露出半个头,注视他的一举一动。他试着扔下去几片鱼片,那边的水面冒了几个气泡,然后鱼片消失了。

      哦,这个可以有。他在笔记上打了个勾。

      那天夜里亚瑟几乎是在水池边度过的,试过了各种食材。成果还是可观的,他看着本子上的一片勾勾叉叉。海洋肉类、蔬菜、水果都是没问题的,跟他预想的差不多。而且,投食一夜之后,人鱼似乎打消了不少对他的戒心,开始在水里围着他转圈。

      亚瑟看着水里的影子。这是如此奇特的生物,在他眼中更是如此。他不会说话,但能听懂他的语言,能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但总感觉与人类不同。几天前,从外面把他抱过来放进池子的过程里,人鱼的上半身就贴在亚瑟的胸前,那触感让他想起一些过往,但下半身的粗大鱼尾又因为紧张而不安地摆动,并试图缠住他的腰,冰冷滑腻,让他感到违和。

      但说到底,这样的状况本身不就是“违和”的吗。

      他摇头。这边下,弗朗西斯又从水里钻出来了,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盯着他手边的袋子看。

      亚瑟低头看了下,那是巧克力的包装袋。他把冰箱里的东西一股脑搬过来了,但这个没给他。

      他还在盯着。亚瑟顿了顿:“呃……”

      “你想要这个?”

      他递过去一块巧克力,对方小心地张嘴从他手里接过去。然后表情变得十分明朗,在水里撒欢转了个圈。

      “哈,吃甜食没问题的吗……”

      他又扔下去一块,这次弗朗西斯开始变得更心满意足了,甚至微微眯起了眼。现在他离他更近了,下半身的鱼尾悠闲地在水里划来划去。那满足的表情他也熟悉极了,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在他的记忆中,那个人也是喜欢甜食的,他爱在午后哼着小曲制作甜点,等晚饭后两人一块享用。即使在病后,亚瑟禁了他的食谱,这人还是会偷偷摸摸挖一勺子。那时他的表情,就是这样的。

      满足,甜蜜,还有一丝小得意。

      “好吃吗?”

      他又递下去一块,早就一脸期待的人鱼在他手下面等着,看见他又伸出手,开心地直朝前探身子。

      “你这搞的……像我在喂你吃一样。”

      从他手里吃过甜蜜蜜的东西以后,弗朗西斯已经完全打消了戒心,开始试图跟这位新主人亲热起来。他完全游到了岸边,鱼尾放松地半沉半浮,上半身微微靠在池沿上,湿漉漉的长发贴近了他的腿。他还是想要甜食,满眼期待,张嘴等着。

      “……你的两个前爪是干什么用的?”

 

      夜已经很深了。他翻了翻手边的东西,打了个哈欠,觉得有些疲倦。人鱼似乎还没有觉得累,半浮在水面上,等岸上的人还会不会跟自己有互动。看来今晚的交流十分成功。亚瑟又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在他的视野里,周围的东西开始变得模糊,那在池子里游来游去的,也逐渐有了些许变化。

      “弗朗西斯……”

      人鱼抬头看他,薄纱一样美丽的耳廓半遮半掩地隐藏在金发之下。熟悉的脸上,鸢尾色的瞳子里一片澄明,毫无阴霾,还带着一丝好奇。他记住了被赋予的这个名字,并对它起了反应。

      亚瑟目光暗了暗,低下头去。

      “不……你不是弗朗西斯。”

 

      时光向后倒退,回到五年前的那个秋冬之交。那是万物凋零的时候,在记忆里也永远蒙上了灰色。

      天气一如既往的糟,亚瑟提着三个袋子,顶着风跑进那幢泥灰色的三层小楼。他上到顶楼,推开尽头处的房门,屋里里唯一的床上,金色长发的男人半靠在床头,拿着一个本子写写画画。

      他抬头看了一眼,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嗨,亚瑟。”

      “你能坐起来?”

      “今天可以。护士小姐刚才来过,帮我坐起来的。”

      “今天冷的不行,我不开窗户了…你是不是又自己偷偷吹过风,”他整理着袋子里的东西,“弗朗西斯?”

      “嗯。”他应了一声,抬起蓝紫色的眼睛,“很久没出门了,哥哥我觉得很闷……咳咳咳!”

      他咳得皱起了眉,捂着嘴伏在了本子上。男人握笔的那只手也白到透明,布满针孔。他闭着眼调整了一会,才慢慢直起身子。在亚瑟面前他尽力让自己表现得没那么虚弱,但已经很勉强了。

      “别撑了,把笔放下。”

      “我想最后再写完它。”他说。但剧烈的咳嗽影响了行笔的动作,笔尖在纸上划出了抖线,亚瑟过来,抽走了本子和笔。

      “最后一点,亚瑟——”

      “等你好了,想怎么写都成。”亚瑟坐到他身边,开始削苹果,“我可以代行催稿的职责,把你关地下室里,写不完三大本别想出来。”

      “你没进这个行业简直是给作者们谋福利。”他笑。

      屋里重归安静,金色长发的男人靠上枕头,略疲惫地出了口气。他的身体正在急速衰弱,能像今天这样坐起来与人对话的时间也越来越短。那边,亚瑟还在专注地跟果皮对抗,风敲打着窗页,发出喀喀的声响。

      弗朗西斯看着窗外的树枝,那上面仅剩的一片枯叶在寒风中摇晃着。

      “我说,亚瑟啊。”他悠悠道,“要是哪天哥哥我真不在了,你可别哭啊,也别饿死了。”

      “你就不能盼自己点好。”他用一块苹果堵住了他的嘴,“敢不敢给我赖活着?”

 

      他猛得惊醒过来,感觉身边有东西在动。

      亚瑟的手指上沾了巧克力的碎屑,名为弗朗西斯的人鱼从水里探身出来,仔细地舔舐他的手指。温热感让他回归了现实,低头看去,弗朗西斯舔得专注极了,察觉他看过来,动作停了停,见他没有抵触的意思,又继续认真地吸吮起来。

      他用另一只手抚摸那柔顺的金发,手放上去的时候他感觉对方抖了一抖,但很快就接受了他的摆弄。他的手在潮湿的长发和耳廓间游走,弗朗西斯应该是喜欢这样的抚摸,轻轻摆着巨大的尾鳍,向他手的方向蹭过来,甚至连舔舐都停了,眼睛半睁半闭。他的手指在发丝间穿梭,无意中碰到了他的皮肤。

      冰凉的触感,潮湿的水汽,那皮肤如此苍白,该有的温热都被水珠所掩盖——像病房里的一切。他的手猛然一松,弗朗西斯的身体向下一沉,拍着尾巴才保持了平衡。他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眼里多少还带着点不解的怒气。

      他摇头,开始收拾岸边的残局。人鱼没等到回复,自己沉沉浮浮地游了几圈又回来,眼看岸上的人收拾完了,坐在池沿上发呆。于是他过去,伸手推了推那个装东西的篮子,然后看他。

      “啊。”他愣了一下,还是勾起了嘴角,“你别闹啊。”

 

      他差不多就是在水池边坐了一夜,等到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镜子里那张脸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他在地铁上哈欠了一路,到了办公室就盯着文件发起了呆,那条美丽的鱼尾时不时从眼前晃过去。

      他使劲按了按太阳穴,想把注意力集中到现实来,可惜不太成功。

      “……柯克兰教授,呃,柯克兰教授?”

      “……嗯,唔!抱歉。”

      门口的学生小心翼翼地叫了好几声,他才抬头应了一下,把目光从那叠他根本不知道写了什么的文件上移开。

      “您不舒服吗?”

      “没有,昨晚没睡好而已。”他笑笑,“有事吗?”

      “有人来找您,教授。”学生为客人推开了房门,他下意识地站起来。

      “先生!”

      这算是乏味生活中的小波澜,门外的是他曾经的学生。他们已经好久未见,这年轻人在国外待了多年,如今衣锦还乡,想来与旧日恩师一聊。旧友相见,亚瑟还是十分开心的,毕竟除师生之情外,他们也曾有过一段友情。招呼入座,主客寒暄几句,叙了叙分别后的种种,畅谈之下,也不禁感叹几句沧海桑田和物是人非。

      “但您还是原先的样子,先生。”

      “是吗,我还以为自己变了很多。”亚瑟耸肩。

      那青年笑。茶叶的清香在二人间飘荡,屋里短暂地静了一秒。

      “前一阵我一直在国外,很抱歉没能常回来看您。”他低下头去,“而且我是回来之后才听说……波诺伏瓦先生的事……”

      猛然提到那个人,亚瑟还愣了一愣,他已经不常在现实中听到他的名字了。尤其是他周边的人,他们都小心地避免在他面前谈及弗朗西斯·波诺伏瓦——早逝的天才剧作家,亚瑟·柯克兰的爱人。

      “您…过的还好吗,先生?”

      “我?”柯克兰教授好像有点迟钝,“啊,我当然很好,为什么不好呢?”

 

      是啊,现在还能有什么更不好的呢。

      相较其他人,他更该明白注定与相爱之人阴阳两隔的痛苦。他已经见证过死亡了。他的爱人已经离他而去,那个真正名为弗朗西斯的人,早已在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在那个灰色的秋冬之交。

      他陪着弗朗西斯走完了最后一段路,也注视了他衰弱下去的整个过程。最终诊断结果出来到最后的短暂日子,弗朗西斯总爱在他面前装得什么也不在乎,他也这样,但那种巨大的悲戚谁都明白。

      最后的那天,一切努力都没有结果了。弗朗西斯在氧气罩下吃力地呼吸着,眼睛仍看着他的脸,他像是要说什么,但没能说出。最终那双漂亮的眼睛也闭上了,心电监护仪上留下一条直线。他握着那只冷下去的手,坐了很久很久。

      亚瑟以为自己在那个时候就会崩溃的,但当弗朗西斯真的离开时,他反倒觉得自己失去了悲伤的能力。

      朝夕相处之人的猝然离开,是让人感觉不到实感的。对回到日常中的亚瑟来说,生活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像往常一样上班下班,上课下课,只是仆人不在的日子,当他回到家时,看到的是漆黑的窗口和冰冷的大门。

      推开门进去,房间里一片死寂。没有声音,没有饭菜的香气。那间小书房不再有人跟他争晚上的位置,他可以一人大摇大摆地占据整个房间。当困意来袭,双人床上也只剩下了一个枕头。

      在众人眼中,柯克兰是如此冷漠和自持,葬礼上的哭声和爱人棺椁入土都没有让他有所动容。但当带着往日气息的常规生活再次向他席卷而来时,他却意识到自己的心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大。

      悲伤不会如影随形,最要命的都是那些生活细节。当他打开衣柜,弗朗西斯的睡衣还挂在那里,毛巾架上还有绣着名字缩写的手巾,他的那些稿纸还散在书房的角落,仿佛主人从未离开,只是像过去的任一天那样,出门去给挑剔的同居者采购茶叶。这一切的一切,是柔和的刀子,一点一点在他的心上留下伤痕。

      第一次哭泣是在一天早上,那天他迷迷糊糊醒过来,想着今早弗朗西斯会做什么东西,习惯性地翻身去抱身边的人,但是扑了个空。等他完全睁开眼,身边是冰冷的床铺。

      他躺在那里愣了很久,只听见时钟滴答作响。突然间他就流泪了,嚎啕大哭,手紧紧地攥着被子,把它扯成凌乱的一堆。房间仍然是一片死寂,只有他的哭声。他直哭到声嘶力竭,随后闹钟响了,又是新的一天,他独自一人的新一天。

      他在那时清晰地意识到,他真的已经永远失去弗朗西斯了。

      亚瑟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长久没有说话。他并不常想起过去,也确实不愿去想起。这会让心上那些裂缝再次裂开。

      “我还记得第一次去您家。”青年道,“波诺伏瓦先生在屋里,他跟您斗嘴,说招待客人拿出来的都是些什么吃食……下午我们在书房坐着,他给我说接下来想写的东西……抱歉,先生。”他察觉到恩师的表情,“我……不该说这个……”

      “不,没关系。”他摇头。

      他想起了那条人鱼。在弗朗西斯离开四年后的今天,他竟又看到了那张脸,隔着水箱的那一眼,已经足以让他的心脏颤抖。

      他知道他不是他,就算他为其取了弗朗西斯的名字。但灵魂孤寂的久了,哪怕只是这样渺小而无望的慰藉,他都如此贪恋。

 

      半夜从梦中醒来,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他披起外套出了门去。他去了花园深处,水池旁边。世界空寂无声,只有月光为他照亮眼前的事物。在清澈的池底,他的人鱼安静地睡着,躺在为他搭起的石台上,身体微微蜷起,银色的鳞片在修长的鱼身上闪闪发光。

      比起真正的弗朗西斯,眼前的人鱼要更纤瘦一点,那柔顺的金发也更长,已经到了肩膀以下。但亚瑟早已无视了一切差异,他只是注视着他,就像之前醒来的夜里,他注视枕边弗朗西斯的睡颜一样。

      只是现在那金发在随着水波微晃,其下,细小的鱼鳃轻轻呼吸着。

      他会在那里站很久,看人鱼,看池水,或者抬头看月亮,有的时候会不小心搞出动静来。水底的人鱼动了动,睁开眼睛看见了他,于是慢悠悠地浮了上来,游到岸边打哈欠。

      “我在这里站一会,吵到你了吗?”人鱼弗朗西斯懒洋洋的,不在乎地甩甩头发,但还是停在岸边,没有回到水底去。他眯着眼看他,想知道这人大半夜不睡觉在干什么。

      他有点好笑:“我不看你了,你回去睡吧。”

      他抓着这份慰藉,如同抓住了灵魂的救赎物。他感觉自己如同在梦中,如同一并沉入了深海,弗朗西斯在深蓝色的光影中向他伸出手来,而人鱼美丽的尾鳍滑过他的身体。他任由自己下坠,任由光影将他与水面割离。

      但他也想着,他能在这梦的海洋里待到何时?

 

      送走了学生,他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出了大楼,他意识到天阴下来了。走到地铁站口的时候,亚瑟在风里站了片刻,然后调转了方向。

      他去了墓园,黑色的雕花铁栏横在道路尽头,在郊区与城市间划出一片人间之外的安眠之地。他默默地走在墓碑与树木之间,青草在脚下有潮湿松软的触感。最终他停在了一处,风猎猎地吹过他头顶的树枝,天与地暗成一片。

      他跟弗朗西斯在剧院认识。他写了篇文章把正在上映的剧目从头到尾批了一遍,第二天就在剧院门口被作者堵了墙根。两人就这么尴尬的相识,一来二去,说是缘分也好,孽缘也罢,反正有感情在争吵和较劲里生长了,最后,他们决定结婚了。

      两个人的蜜月旅行,开着车跑了几个国家,畅快自得。途中自然有过争吵,弗朗西斯还一杯咖啡泼在了他的外套上。但那段旅途仍是快乐的,对那时的他们来讲,人生是如此自由,再没有什么能阻拦未来。

      夜晚的海滩,空无一人的海外小岛。月光之下,波涛在脚下起起落落,星空就在宁静之地的上空延伸。他在雪白的沙滩上,靠在弗朗西斯胸前,揽着他的腰睡过去。弗朗西斯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吻他的额头,双眼微闭。

      “亚瑟。”他喃喃道。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但你痛快地就食言了不是?”

      他面前的是灰色的墓穴,上次带来的花还在,躺在风里瑟动。石碑上写着长眠在此之人的名字——“弗朗西斯·波诺伏瓦”。

      “而且……食言得非常彻底。”

      “我说,你倒是安安稳稳在里面,不管刮风下雨了。”他抬腿用膝弯顶了顶墓碑,“想必那边没人跟你吵嘴,日子过的很好吧。”

      狂风在树枝间游荡,亚瑟抬起头来,枝上的叶子被裹挟而去。

      “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他迎风呼出一口气,看那灰沉沉的天,“当时也是这样的天气……你可真会挑日子,写东西写多了,死都必须得应个凄风苦雨的景对吧。”

      “你要是觉得这景应得还算满意,就回来继续写你的剧本成不成!”

      他扶住墓碑,缓缓蹲了下去,身体颤抖。

      “……我很想你。”

 

      他坐在水池边,两条腿浸在水里,微小的浪轻轻拍着他的脚踝。人鱼停在他的身边,趴在他的腰前,手搭在他的腿上,随他的手抚过身体各处。

      亚瑟的手指从那美丽的耳廓下滑,抚摸过光滑裸露的皮肤,停在人身鱼尾交接的地方。那里的鳞片稀疏而娇嫩,当他的手指摸上去的时候,鱼尾颤抖般摆动了几下。他轻轻拨起几片麟,并接近了腹面下方那个更敏感的地方,对方带璞的手抓紧了他的衣摆,但没有反抗。

      “弗朗西斯”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依赖,在信任建立之后,迅速地跟他亲热起来。他甚至想跟着他进屋,当然每次都被亚瑟直接拒绝。

      但人鱼仍接受着来自主人的一切抚摸,哪怕有时这些动作会让他感到不适。在他看来,这位主人是喜怒无常的,有时会让他觉得害怕,但更多的仍是仿若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所以,尽管他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但无条件承受一切。

      好在这次主人停了手。那只温热的手在他的下面停留了片刻,随后移走了。他得到了一块巧克力,然后,一声叹息从头前落了下来。

      我是不是疯了。

      这不是亚瑟第一次这么想了。他总在平和的日常中感到失落,深刻地感觉自己正越来越深地沉进这个真实的梦里去。最初那快乐养鱼摸摸尾巴的单纯日子过去了,他开始需要面对自己真正的内心。他已经感觉到了,那尘封的感情直到今天,仍然在他的灵魂深处翻腾不息。

      有的时候,对弗朗西斯的思念会跟眼前的这条人鱼重合,他甚至会生出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这是危险的,也是荒谬的,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处理好自己的内心起伏。

      人鱼已经把他当做了唯一的主人和依赖对象,他呢?他又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心?

 

       接来弗朗西斯的第二个月,发生了一件小意外。那天他在打理花园,就蹲在水池不远的地方。弗朗西斯浮在水面上,好奇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他举着一把园艺剪,在那忙了一天。时到傍晚,他起身想去给人鱼弄点吃的,却在水池边踩上了刚被他从地里掘出来的一块石头。身体失去了平衡,他向前倒去,看见这边的情况,弗朗西斯急急地游了过来,作势想要接住他的身体。但他手里还有那把剪子,弗朗西斯的胳膊就这么被尖锐的园艺剪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

      亚瑟手撑地面稳住了身形,连忙丢下剪子,拉过对方受伤的胳膊。血已经渗出来了,弗朗西斯受了惊吓,尾巴紧紧贴着池壁,那双眼委屈巴巴的。他叹了口气,有点心疼:“看见我手里有个尖东西还往这边冲,你是傻还是怎么的。”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立马起身准备去拿药箱。刚站起来,发现水里的那位还贴在那里,浑身紧绷着,委屈巴巴。

      他嘴角抽了抽。

      “……行吧。”他去晾衣杆上扯了块浴巾,回头把人鱼一包,抱着进了屋。

      他把弗朗西斯带进屋,放到床上以后去取药箱。回来的时候发现他自个在床上扯开了被子,在里面钻来钻去。那道口子已经不流血了,这么来看其实并没有很严重。弗朗西斯裹在那坨柔软的被子里,一脸得意。

      他肯定是故意的。

      亚瑟从被子里把他提溜出来半个,扯过那条胳膊给他包扎。这个过程他倒也配合,随着他往自己胳膊上缠东西,只是包扎完以后又缩回了被子里,大有占山为王的意思。

      “你,给我出来。”

      他不出来。在被子团里动了动,然后朝枕头——远离他的方向移了过去。

      到底那天晚上亚瑟也没能把弗朗西斯送回池子里去。最后他也就放弃了,随着他玩够了,趴在被子里睡着。他也扯过被他弄得湿乎乎的被子,半靠在床头。

      他又失眠了,索性也不想着去睡。在床头半躺着看够了月亮,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边。弗朗西斯躺在那边,抱着半个枕头,有节奏的呼吸着。被子遮住了下半身的鱼尾,只留下裸露的上半身和安静的睡颜,朦胧的夜色里,此情此景,竟与亚瑟记忆中的场景如此相像。

      “弗.....弗朗西斯...........”

       他几乎要颤抖了,但指尖碰到了对方的胳膊,冰凉的触感。

      一瞬间的清醒,一瞬间的泄气。熟悉与陌生的交叠,他明明不是那个人,又为什么要在各方各面 ……都如此相像。

      那还不如干脆就这样,把他当做那个人的替代品算了。

      他被自己吓了一跳。这样的想法是危险的,如果开始,将来的他就不是沉在深海之梦里了,而是会滑进一个深渊。

      他复看向身边的人鱼,他是如此放松,不加警惕地在他身边睡着。那条鱼尾在陆地上没法发挥作用,他的脖子白净而纤细,只要一伸手,轻轻松松就能制住——

      不,不对。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用手抵住额头。

      不该是这样的。我在想什么。

      被子里的人鱼动了动,睁开了困倦的眼。他还在为今晚能在主人的屋里而兴奋,并下意识地凑近了身边的人。

      那只平常递给他食物,抚摸他鳞片的手这次却将他推了开来,他抬头去看,只见主人神态低沉,月光里,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睛里承载着复杂而痛苦的情绪。

      第二天一早,他被主人送回了池子里。胳膊上的伤口有点疼,长时间没有接触水也让皮肤有些开裂,但他仍然挺开心的。但他没想到,从这以后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再看见亚瑟。

      亚瑟·柯克兰陷入了自己为自己制造的泥沼中,感性与理性碰撞,内心的矛盾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很长时间没有再到池子那里去。人鱼的食物让仆人送进去,但他没再露过面。宁愿一个人忍受寂静的房间和夜晚的黑暗,他现在都无法去面对那个“弗朗西斯”。

      他认真想过把他送走,送回研究所去,或者人道一点,扔回捕到他的那片海里去。但还没等他实施,人鱼先给他闹了事。

      在他“失踪”一个多星期以后,弗朗西斯开始有些焦急,每天都在池边转来转去,等着看有没有人会进到花园里,并希望进来的那个人是亚瑟。但他每次都失望了,亚瑟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出现,仆人也只会给他留下食物就走。每天,他独自待在水池里,对着楼上亮灯的房间发呆。

      他开始制造一些动静,以图吸引屋里人的注意。晚上,亚瑟每每都会听见花园里传来的各种声音,噼里啪啦的,有些确实挺闹人。但他仍然不愿过去,窗户一关完事,反正他的睡眠也一直不好。慢慢地,水池里的声音也少了。

      一个星期又过去了,又一个失眠的夜晚,亚瑟看着天花板直到后半夜。杂七杂八的事在他脑子里绕来绕去,顶得头生疼。花园水池那边又隐约传来动静,好吧,消停了几天又来了。他躺着没动,黎明将至,他终于模模糊糊有了睡意,突然,花园里传来一声尖利的破碎声。

      他猛然醒了过来,心狂跳到要蹦出胸腔。恼怒地翻身把头压到枕头下面,院里的动静却无休止地越来越大,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过分,终于,他忍无可忍地冲进那间院子。

      在黎明时分的微光里,他看见那条人鱼趴在地上,以胳膊支撑着上半身,鱼尾拖在身后。他还没能移到路上,仍然陷在水池边的泥地里,手指和尾鳍上混着水和泥土,头发上也沾了不少,显得狼狈极了。他微微喘着气,继续撑着向远离水池的方向努力,他的移动已经碰倒了一片架子和花瓶,四周狼藉一片。

      看着眼前的景象,他一时愣在那里,脸色难看至极。弗朗西斯抬头看见了他,像找到了目标一样朝他抬手,满眼希望。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弗朗西斯”是想自己上岸去找他。但这会他心乱如麻,什么都不愿去考虑。

      “你想干什么!”他怒气冲冲,因缺乏睡眠而充血的眼睛瞪着那条自己蹦跶上岸的海鲜:“想让我给你做成炸鱼薯条吗?”

      被突如其来的怒火劈头砸过来,弗朗西斯有点懵。漂亮的眼睛看了他好一会,他在不解和“终于看见这个人了”的欣慰里挣扎了一会,还是决定继续靠近他。人鱼用前肢支撑着身体往前挪了几步,想过来抓住他的衣服,却被他直接挡开。

      “别碰我!”他挥开那只手,“回你的池子里去!”

      “我警告你。”他居高临下,像头愤怒的狮子,眼里的光却冷得能让池水结冰,“如果再让我听见你在这里闹事,我保证第二天你就会躺在研究所的解剖台上。”

      说完这些话,他头也不回地离去。第二天清晨,赶过来的仆人把还呆在岸上的人鱼送回了池子里。

 

      真是逊爆了。

      没有风度,没有理智,对一条没有任何攻击性的人鱼大发脾气。真是逊爆了。

      亚瑟现在的心情差极了,发泄没起到任何作用。他趴在书桌上,把头发揉得像个鸟窝。过去弗朗西斯总嘲讽他的发型,到了这会,他更没心思去思考什么发型了。

      他已经这样好几天了,池子那边终于没了动静,但这种死寂并不让他开心。

      归根结底,烦恼的根源就是那个“弗朗西斯”。事至如今,是不是到了承认把他带到这里是个错误,该下最后决定的时候?

      他慢慢从桌子上爬起来,拨通了研究所的电话。

      “喂?”那边接了。

      “啪。”他又把电话挂下了。然后整个人瘫在了椅背上。

      他在逃避。因为处理不好自己的情绪,而把一切都发泄到人鱼身上。他已经那样没风度地发过一次火了,难道还要更进一步吗?

      “先生。”仆人进来了,“如果没什么事,那今天我也回去了。”

      “辛苦了。呃,”他点头,又跟了一句,“他还好吗?吃东西吗?”

      “吃的不多,先生。”他回答,“我隔天给送一次吃的进去,但都是今天的送到了,发现前天的还在…好几次还看见他窝在岸上,鳞都干了,我给扔回池子去的。”他想了想,“先生,他不是要自杀吧?”

      “………”

      仆人走了。他又瘫了回去,望着墙面发呆。墙上挂着他和弗朗西斯的合影,蜜月旅行时在海边拍的。他看了一会,然后转开了视线。如果长久看着那幸福的微笑,他又会流泪了。

      说到幸福,如今的生活算得上幸福吗?

      应该是算的。在人鱼来到之后,虽然每天都得陪着跟他折腾,但生活不再那么空洞。他思念那个逝去的人,把如今的一切看作是他的折射,但说到底,他们本不该是的。那条人鱼和形成中的记忆,他们正给他回忆之外的幸福。

      他在闹脾气,把自己的情绪强加在了人鱼身上。他本该像对待怀念与珍视之物般对他的,却放任心里那点小欲望和小委屈。而且,他总想着这是个深海之下的梦,但这梦分明已经渗入心里,并抚慰了它。

      如果真的把人鱼送走了,会怎么样?

      不过是回到过去五年来的那种生活里去,一个人,继续孤独地面对无声的家罢了。但他真的还要再回去吗?真的要就这样,扔掉这如同上天恩赐一般的现实吗?

      那颗心孤寂久了,难道不再适应幸福和快乐了吗?

 

      他想了很久,给了自己一声叹息,然后出了门。他又走进了花园,那里已经被收拾的一切如常,在池边的草丛里,他看见一团东西窝在那。

      “你还好吗?”

      弗朗西斯在池边上窝成一团,抬头看了一眼,见是他,立刻转过了头,尾巴一甩扎进了水里。

      “…抱歉,”他叹了一声,“我上次不该冲你吼……吓到你了吗?还是生气了?”

      池子里没动静。他朝前走,被不知从哪里迎面兜了一股水,手工西服宣告报废。

      “……咳。”他低头看了看这惨状,认命地脱掉了外套,“你这倒他妈的也跟弗朗西斯像得很,闹起脾气来就冲着我最贵的东西使劲。”

      人鱼怒气冲冲地又朝他泼过来几股水,阻止他到岸边来。他也就都接下来了,顶着水走了过去:“别滋了,你就算把一池子水朝我泼过来,我该过来还得过来……你听我说几句,就几句。”

      水停了,他坐在了池边。人鱼沉到水下去了,把水搅得很浑,不让他看到自己。

      “我不看你,你听我说就好。”他苦笑一声,“反正我也没什么其他人能聊的了。”

      “我的爱人不在了。”他说。

      “我的爱人不在了。”他垂着头,“所以我在发疯。”

      “他已经走了很久了,我想着差不多已经可以忘了他了吧。但就算死了,那个混蛋还是不肯放过我,我一直都忘不了他。”

      “在看着你的时候,我会想起他……你们很像,我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上天有什么安排。但我有时会变得不理智,把自己的情感强加到你的身上……有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上次是这样的,在之前…也这样过。”

      “关于上次的事,你是生气了吧,想想也是,换我我也气。”他长叹,“被冷落这么久,还莫名其妙看人发脾气。”他顿了顿:“对不起。”

      “…我不常跟人道歉,所以,咳。”他揉了一把头发,有点尴尬,“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对吧。”

      水面上冒了几个泡泡,人鱼露出半个头来,侧着身,但在偷偷看他。

      “那几天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该怎么对待你,怎么对自己的心……可能是自己一个人久了,连幸福都变得不适应。”他继续说,“我不能在你身上索取我想要的,因为我无法对你承担一个爱人的义务——我不能给你爱情。但我应该给你关爱,因为你让我觉到自己不再是以前那么孤…咳咳,大概就这感觉。”

      “那个,所以。”柯克兰教授变得不太会组织语言,“所以现在没关系了。”

      “现在没关系了,我想了很多。如果你能继续留在这里,我会更坦诚的……大概,我努力,把你当做家里的一部分。”他说,“如果你真的生气了,或者听了刚才的话觉得我很危险,想要自由的话,我也不会阻拦。”

      “这段时间我…挺开心的。我都觉得,是不是那个家伙在那边良心发现,让你过来陪我。”

      他在自说自话,倾吐那些一直不愿说出口的。半晌后,他感觉有东西临近,人鱼游到了他附近,从水下伸出手来,蹭了蹭他的手指。

      他笑了一笑:“好吧,你原谅我了吗?”

      “总之,我不会把你送到研究所去,如果你不愿待在这里,我会把你送回海里去。”他说,“无论选哪个都可以。”

      人鱼游过来,轻轻抱住他的膝盖。

      “这是……想留下的意思吗?”

      人鱼看着他。

      他的鼻子微微发酸:“……谢谢。”

      人鱼拍拍尾巴,等到对方把手放到那一头漂亮的金发上,他的表情明朗了起来。他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吗,”亚瑟看着他,“弗朗西斯?”

      但他仍然只是注视着他的脸。

      “我傻了。”他自嘲地笑笑,“你不会说话。”

      他复低下头去,人鱼默默地看着他。片刻之后,他慢慢直起身子,靠近了沉默的男人。随后轻缓地,亲吻了他的额头。

 

      天已经转凉,但天气一直很好。这座海滨城市今天也在一片平和之中。

      时值傍晚,便利店的老板在门口扫落叶,看见他的客人走过来,抬手打了个招呼:“下午好,柯克兰教授。”

      他的常客点了点头,拎着个购物袋进了门。老板在后头估摸了一下那个袋子的大小,他这次又没打算买多少东西啊。

      他有点纳闷,柯克兰教授买的茶叶数量远不如前,而且开始喜欢买鱼片和甜食了。

 

      天色已暗。亚瑟踩着最后一缕余晖往家走,抬头看看晚霞,他的心情不错。手里那个袋子轻轻快快的,不像以前那样沉甸甸地放着好几个茶叶铁罐,过去面对这东西他总是抑制不住购买欲。    

      现在他有了点别的目标。生活节俭了很多,他想着在冬季到来之前省下一笔钱,看看能不能修一个室内水池,实在不成,好歹置办个大点的浴缸。

      回到家,刚一进院子,就能听到水池那边的动静,人鱼弗朗西斯在岸边游来游去。自己在家呆了一天他现在无聊的要死,终于听见亚瑟进屋,开心地搅得水花满天飞。

      “你给我老实待着……不我不下水,天冷了你想让我感冒吗,过两天你也得进屋去。不行这个你先别给我动,”他把甜食推到一边,“先把鱼——”

      人鱼从他旁边飘过去,伸手挖走了一块奶油。

      他挑了挑眉:“你现在倒是学会用爪子了。”

 

      在水池边待了挺长时间,回屋以后他进了书房,开始整理一些陈旧的纸张。他在几天前的扫除中发现了它们,那是弗朗西斯留下的手稿。

      弗朗西斯离开后,他没有好好整理他的遗物。除了那些必须要处理的,细枝末节的东西他宁愿选择留在原处。他不去看见它们,怕自己又会被生活细节击倒。到了今天,他想他已经可以去面对它们了。

      而且,弗朗西斯的手稿和随笔简直扔得书房每个角落都是。他的创作总是随心所欲的,看本诗集看出灵感了都会直接在空白的扉页上涂涂写写,而且他居然每次还都能找到自己写的东西在哪。

      现在亚瑟在整合它们,把那些散落的文字重新收集,想有朝一日能让它们重见天日,就像它们的主人希望的那样。同时,在看那些文字的时候,他感觉弗朗西斯就在这里,在与他对话。

      弗朗西斯的词句和他的字迹一样流畅而富有艺术性,他喜爱歌颂世间的爱情与生命的希望,倘若仍在,他本应该成为这个世纪最伟大的剧作家之一的。当然,如果他还在这里,亚瑟也绝不会说出这么高的评价的。

      再这么想下去,估计又要哭出来了。他自嘲地笑笑,放下几页纸,又从一堆杂七杂八里抽出一个本子。那册子上的字体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有力,最后一页上,留着颤抖的线。

      这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直到离去,都未能完成。

      他打开它,已经有些模糊的墨水在粗糙的纸张上泅开,但他仍能分辨出上面的文字。

      “晚上好,我的爱人。”

      他看下去,慢慢地,感觉眼圈发涩,泪水在里面打转。

      这不只是一部未完成的剧作,这是弗朗西斯·波诺伏瓦留给他的。

      “晚上好,我的爱人。”

      “我在时间尽头为您书写最后一封信。我留下了自己的剑与甲胄,却无奈灵魂将随无人之舟远行。舟已入海,请原谅我无法回头。”

      “您畏惧死亡吗,我的亲爱的?如果不畏惧,您又为何哭泣呢?”

      “别去在意他,亲爱的。死亡的阴影时时而来,但它微不足道。每当我想到自己就要这样离去,心中的痛苦远大过缠身之痛。当我在昏迷中见到你,可见而不可及的思念也远漫过了死亡之音。死亡是如此渺小,吾爱。”

      “我曾想起过去,梦见那座无人小岛和白色的沙滩。我听到潮鸣,你在海滩上睡去,而我走向海洋。我知道自己终将回来,却无法再唤醒往日的时光。”

      “窒息感来临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片海。那会让我摆脱痛苦,因为当我在那里的时候,爱情就站在我身边。即使到了现在,我也知道他依然在我身边。”

      “醒来后,海上薄雾弥生,我在水的倒面凝视爱情的影子。我知道您会哭泣,但请您相信,即使魂肉相离,海中迷雾让一切化作虚无,我的思念还在,仍会回到您的身边,不管以怎样的方式。我在水中,终会兑现海滩上的诺言。”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眼泪。它们最终还是落下来了,滴落在纸张上。反正长夜无声,四下无人,即使流泪也无所谓了。

      亚瑟用手扶着额头,身体微微抖动着。他感觉自己其实在笑着,但也任凭眼泪滑落。余下的那只手狠狠攥紧本子。

      “你还真是个……自说自话的混蛋……”

      柔和的灯陪伴长夜,夏日已到尽头。枯燥的蝉鸣与日复一日的辗转反侧,终被潮水冲刷而去。

      泪水砸在熟悉的字迹上,化开了墨水,并与它融为一体。

 

End.

 

 

 

 

 

 

写爽了以后的碎碎念

 

啊写得真爽。尝试了没写过的设定,脑洞和字数齐飞,又飙上了一万,快两万了……我检讨

这次真心爽极了,人鱼法法是什么超绝的小可爱。费好大劲才抑制住不顾一切就是想开车的欲望,老老实实继续写正剧,希望沉于爱情之痛里的人都能找到希望和慰藉。其实本来是想BE的,结果被说“孤寡老人养鱼都能写成BE你有没有人性”,所以最后还是改成了HE(没有一点原则  如果大家能感觉到“忧伤的幸福”的话,我就成功了!

 

期间跟基友还研讨了很多的生♂物♂学知识,夹杂一些小细节的讨论,翻了翻记录觉得还挺好玩的所以就整理了下写出来了,当然太限制级的奇怪东西就不放出来啦

 

Q:柯克兰家的海水怎么来的?

A:本来就在海滨城市,亚瑟拿科研做理由,跟到了学校的支持,过一阵给运一池子水过来。其实也确实可以做科研嘛,池子一边养着弗朗,一边随便做实验就是了_(:з)∠)_沉下去的东西都不用自己捞,让弗朗给捞起来。数据都不用自己监测,教会弗朗以后让他在池子边盯着。

 

Q:怎么刷池子?

A:人鱼反正可以上岸的,就让弗朗自己先出来,在旁边石头上坐着。亚瑟亲力亲为,带着家里仆人下去刷池子,本身就是个泳池所以没问题。进屋之后也是这样,弗朗会要求去玩被子,亚瑟还在刷池子。

 

Q:给人鱼弗朗红酒的话会怎么样?

A:第一次估计会醉到飘在水面上沉不下去吧,还会把亚瑟拉进水里陪他转圈,主动求抱抱,第二天头疼得死在水底?再往后要是真打开了“红酒好喝”的新世界大门,亚瑟就真要倾家荡产养鱼了笑。

 

Q:人鱼法法会流珍珠吗?

A:虽说是鲛人的技能,但我觉得会的!不如说我希望会的!因为太玛丽苏了所以没有写,但我希望他会的!虽然亚瑟不会想把人鱼法法弄哭的,但也算额外多了一笔隐藏收入呢(。 是不是可以脑补柯克兰家突发状况没钱了,人鱼法法去撞石头把自己弄哭,为了流点珍珠给亚瑟换钱呢?

 

Q:夏天接来的,那这条人鱼有没有中暑……

A:没有!也没有抑郁!也没被野人鱼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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