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残里乌斯·德·柚子茶

【露仏】宣叙调

 弗朗西斯失声了。


 寒风刮过屋外的枝杈,在光秃秃的树枝间撕扯。他桌上那杯咖啡已经凉了,又被他随手扔了两颗糖进去,冰冷的苦涩味在房间里飘荡。


“你又喝了这个吗?”


 他摇头,对着来者偏过身去。他的万尼亚刚从外面的雪地里走回来,冷不丁被打开的门带进了一阵冷风,他缩了缩身子,对方临走前给他缠上的围巾还有热度,他把脸朝里面埋了埋。


 “别喝啊。除非你不想再开口说话了。”


 他耸耸肩。伊万开始脱下厚厚的外套,扑打上面的雪花。外面的雪这会已经停了,弗朗西斯看着那些被抖落在地的碎雪,看着它们在地板上挣扎着想维持自己的姿态,然后无力地融化。


 他清清嗓子,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只有破碎的音节从喉咙里发出。无奈地摇摇头,他拿起了搁在一旁的本子。


 “今天怎么样?”他写道。


“新剧上映,虽然天气不好,但观众依然很多哟。”伊万回答,他有些兴致勃勃,在寒风中走了挺久,他的脸有些泛红,在白金发色的映衬下,简直容光焕发,“经理说这次的票房想必能创下新高,超过以往每一次呢。”


 他点点头,显得有些情绪低沉。伊万向来都不会因为照顾他的心情而把事实委婉地说出来,这不知该说是坦率呢,还是残忍呢。


  “嗨,弗朗吉。”伊万叫了他一声,递过来一个金色的八音盒,“之前你说的那个,我今天看到了,买回来给你。”


 “之前?那是多久以前了?”他用眼神传达了这个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了这个小玩意。他捧着它愣了一会神,直到伊万凑过来,又把围巾在他脖子上缠了几层。


 “今天很冷的,为了把这个带回来我下车走了好久的路,你不能说你不要哦。”


 八音盒上突起的浮雕和木质的手柄还是原先的样子,弗朗西斯的手指抚过音乐盒的四周,上面突起的精致纹饰让他有了片刻的恍惚。他抬头看了伊万一眼,对方正笑眯眯地站在他旁边。他叹了口气,把音乐盒放下,拿起本子:“谢谢。”


“不用谢,只要弗朗吉别再一天到晚看见我的时候就苦着脸就行啦,像我把你监禁了一样。拿出你面对观众时的那种微笑来啊,曾让他们疯狂迷恋的那种。”歌剧院的首席男高音将坐着的男人拉近了自己,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你丢了的是嗓子,不是整个灵魂,不是吗?”


 弗朗西斯攥紧了那个人的衣服,他顺势将他环在了怀中。来自寒冷北国的男人带着烈酒的味道,身上却是温暖的,对他而言甚至过于火热。他下意识地想那人推开,却被禁锢得更紧。


 “万尼亚……”他说话了,用自己的嗓子,声音嘶哑而破碎,已经全然没有了过去的样子。过去他的嗓音如提琴般动听,当弗朗西斯·波诺伏瓦站在夜晚歌剧院的灯光下,他的声音和微笑,他的一举一动,如同强力的磁石,吸引着成千上万的人。


“别说话,先前医生说的什么来着,让你的嗓子尽可能歇着。”环住他的手渐渐上移,抚摸他散落到肩头的金发,“除了用嗓子的事,其他你什么都能干。”


 那曾是他的辉煌时代,现如今歌剧的辉煌仍在延续,而他已经不在。



 时间转回到过去,那个属于他的时代。弗朗西斯·波诺伏瓦如同歌剧院的太阳,作为首席男高音,当舞台拉开帷幕,他的面前永远都会是座无虚席。人们沉浸在他的声线与举手投足之间,还有那金色的长发和英俊的容颜,有时甚至会让人忘记故事本身。他是天生的歌唱者,他不是舞台与歌剧的附属品,而歌剧与舞台属于他。


 神赐予了这个法国男人美妙的嗓音,还有优雅的举止和足以令看者沉沦的微笑。造物主在他的肢体间也平添俊逸,使他俊朗高贵如同阿波罗,那双蓝色的眼中盛放了太多神的偏爱。而他热爱剧院和音律,认定这会是他将要度过终生的地方。


 剧院里的人来来往往,金色廊柱间里终有人要离去,也总有新人来到。初踏进这艺术殿堂的人野心勃勃,而离去之人黯然退场,他们将面临的是一笔笔债务和晦暗不明的前路。弗朗西斯未曾担心过自己会由于明争暗斗和新旧更迭这类的原因而被逼离开,在新人来到时,比起其他人的窃窃私语,波诺伏瓦先生更喜欢大大方方的,带点好奇和傲慢地打量他们。


 他第一次见到伊万·布拉金斯基是在一年的隆冬。圣诞节刚过,歌剧院处于一片繁忙之中。演出的间隙,他在后台端着一杯咖啡无所事事,听旁边的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在咖啡升腾起的热气中,窗外大雪纷飞。这时通往外面的门被打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放下杯子,对上的是一双紫色的眼睛。


 他还记得万尼亚那时候的样子,穿着朴素的白色风衣,脖子那里围着一条厚实的旧围巾,围巾虽略显陈旧,但花纹讲究而温暖——现在这条围巾正被缠在他自己的脖子上。伊万在门口的地毯上蹭掉靴底的雪泥,当发现屋里的人在探究性地打量他时,露出了笑容。


 “您好,”他的声音起调是软绵绵的,却带着一种特殊的磁性。他径直朝他走过来,无视了其他人,“您是弗朗西斯·波诺伏瓦先生吗?”

  

“啊…我是。”他握住了男人伸过来的手,那双手还泛着凉意,但他已经感觉到了从皮肤里向外奔涌的热量。就像他往后时常感受到的那样,这双手的热度从一开始就是那样,未曾变过。

 

 “久闻大名。我一直想着能见您一面,却只能在台下看着您,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伊万凑近了一点,脸上笑意未减,“能与您来到同一座歌剧院,真是荣幸之至,不管怎么说…往后请多多指教,先生”

 

 “唔,您太客气。”他说,“这是当然。”

 

 这不是弗朗西斯一贯的作风,要是平时,一个带着敬仰之心的后辈朝他冲过来了,他这时候应该拿出作为前辈的潇洒做派来,拍拍他的肩膀,欢迎他的到来,说不能还能揶揄他几句。但面前的这个男人将他本来想说的一概堵了回去,他短短几句话,言辞间表述着崇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把控感。男人的身材高大,当贴近弗朗西斯时,他遮挡了屋里的一切。在弗朗西斯眼中,只剩下那张苍白的脸和充满笑意的眸子——紫得要摄人心魄一般。他望进去,感觉那色彩在尝试着把他吸在里面,使其无法脱离。在视野之外,他断断续续听到后脚跟进来的经理在向其他人介绍:“伊万·布拉金斯基……新人……高音……前途无量……”

 

 伊万就这样走进了他的世界里。那天他在后台没换下戏服,绣着金边的贵族长袍更让他如同一个歌剧中走出的人物。在咖啡的热气与浓香之间,伊万·布拉金斯基眯了眯眼,更紧了紧波诺伏瓦被自己握住的那只手。

 

  

 “波诺伏瓦先生。”这时助理从门口伸进来半个头,打断了他的遐想,“该您上台了,先生。”

 

 “啊,好。”弗朗西斯也猛然回过神来,在不失礼貌的范围内活动了一下,微微欠身。来者后退了一步为他让出通路,弗朗西斯就在他的注视下随意理了理身上的长袍,朝他一笑,然后大踏步走出门去。那扇门缓缓关上,脚步声远去。

 

 “您在看什么,布拉金斯基先生?”旁边的人笑道,“波诺伏瓦先生整衣领的动作就让您这么着迷吗?”

 

“嗯,看来您很闲啊,先生。”俄国人微微一笑,这笑容直接让对方的表情变得有点僵。但这看起来一点都不谦和的新人明显没有了再跟他争下去的意思,在开始变得嘈杂繁忙的休息室里,伊万·布拉金斯基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那个人离开之后,他的思绪却还黏在他的身上。


 法国人的气息似乎还留在这间屋里,就在刚刚,他还在他的身边,就那么近的距离。


 他的手上还留着刚刚大力握住对方的触感,身边似乎还有对方身上淡淡的香气。他在他身旁随意地整理戏服,长袍的衣角曾扫到他的手背。那修长的手指略微掀开了衣领,露出优美的锁骨。他最后朝他笑了笑,那双眼睛——无法形容,那大概是上帝亲手在河畔种下的鸢尾吧。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也一直不会忘。


 外面响起了掌声,首席男高音要出场了,伊万侧耳听了一会,朝经理走过去。


 “先生,”他笑,“能否拜托您个事?”



 看起来,初来乍到的俄国人在陌生的环境里没有多少拘谨,他的性格不像他故乡的气候那般冷冽,除了偶尔发作的黑暗气场会吓到人不敢接近,他算是个开朗健谈的人。但他也足够我行我素,只追求自己想要的,对金钱和名声不屑一顾。在这些方面,倒是跟早就以自由随性出了名的波诺伏瓦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


 夜晚,弗朗西斯从观众的人山人海里挤出身来,看到新来的俄国人在入口处的大理石柱下站着,微笑着向他点头,仿佛是专门在这里等他出来。


 “辛苦了,先生。”


 “还好。”他笑笑,“习惯就好啦。您在这里干什么?”


“等着向您祝贺,那边人太多我挤不进去。”他说,“但刚刚的演出精彩极了。”

  

 “啊啦,您在看吗?”


 “嗯,我托经理把我带到包厢去了,观摩学习。”


 “观摩学习谈不上,听说您也是颇具天分的那种人呢,您——”


  他的观众摇了摇头,抬手轻轻打断了他的话。


 “我还不够,先生。从您口中说出赞誉我的话还太早,我还是挺希望您苛刻一点。”他微笑,“所以这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我希望能在这里磨砺自己,以便让自己永远留在金色廊柱之下。还有更重要的是您在这里,波诺伏瓦先生。”


 “等到您没事的时候,能不能借点时间给我。”俄国人朝他走过来,“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与您在剧院里交流,艺术上的还有其他,能否让我在您身上学到更多?”



 

冬季,一个不怎么浪漫的季节。雪和朔风接替来到,让人的心情也跟着沉闷起来。这一年弗朗西斯觉得格外冷,暴露在外面冰冷的空气里,寒冷像针一样直扎进嗓子里。走近了熟悉的高大建筑,他抬手跟雪地里的先生们打了个招呼,钻进了歌剧院厚重的大门。剧院里温暖如春,他的休息室更是如此。踏进门去,扑面而来的热气让他不由得顿了顿步子,挥掉脸前的水汽,他不出意外的看到伊万坐在屋里,面前摆着咖啡和茶,水壶扑扑作响。


  “今天也是一样来得早呢?还是到哥哥我这儿来窝着。”


  “保安都知道给我开门了。”伊万点头,他安稳地占据了沙发的中央,所有的东西在弗朗西斯来前都被准备妥当,安排这些的人对这间屋子已经了如指掌。 


  “今天你有点晚——我看到你在楼下站了一会?”


  “跟先生们聊了聊,票房收入之类的,还有他们的家长里短,进货出货的。”他脱掉外套,看到衣架上平时自己喜欢往上挂衣服的钩子已经被伊万的围巾和风衣占领,不情愿地换了个地方。


  “我等了你好一会呢。”伊万眯着眼窝在那里,带着一点慵懒,在弗朗西斯听来声音里甚至还有点撒娇的成分,引得他回头看了好几眼:“是他们扯住哥哥我聊的嘛。其实这些事我一直能不管就不管,累得头疼。”


“那就扔下他们直接上来。”


“太洒脱了点吧?!”


“唔唔。”高大的俄国人笑了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那笑容暧味不明。弗朗西斯开始把包里的东西掏出来,一一对照今天带过来的剧本。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纸张中间,没有注意到身旁之人的目光已经长久地在他身上停留了好久。


  今天是和昨天不一样的毛衣,发带也换了。他三天前也刚刚换了一身,连着外套。这身看起来比之前买的更能显出身体的轮廓。



伊万眯了眯眼,微微叹了口气。那边弗朗西斯已经忙完了,将那一摞纸张放上了桌子。有一张不慎滑落,法国人伸手去捡,触到了对面那人同时也伸过来的手指,在彼此触碰到的那一瞬间,俄国人的手如畏惧烫伤般缩了回去。


  “伊万?……”


 “嗯?我拿这个就好了。”俄国人不漏痕迹地将手指变了方向,夹走了他的剧本。



  与伊万结识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了,时至今日,如今的两个人已经差不多摆脱了生疏的繁文缛节,能像认识了多年的朋友一样随意交谈。但随着感情的逐渐亲密,似乎有其他的东西逐渐显露出来了。


  伊万是个很有天分的人,“天生的歌唱者”——这个词似乎也可以用在他的身上。有时弗朗西斯会惊叹于他的才华。总体来说,弗朗西斯在与他的交流里感到愉快,这个人与他志同道合,关系很快就发展到挚友的程度。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天都能见到这个人的想法让他感到振奋,甚至超越了与他交流歌剧本身。但也仅此而已了。两人的关系或许早已超越了友人,但在那之上还有什么呢。


  弗朗西斯有时能在伊万的目光中察觉到什么,但当他去探寻的时候,那目光却悄然躲开了。他时而也感受到内心有片刻的悸动如藤蔓滋长,但它稍纵即逝。


伊万的进步飞快,闲暇的时候喜欢跟他黏在一块。聊到高兴了,俄国人会举着剧本站到高处去,灯光在他白金色的头发上留下柔软的光晕,棱角分明的脸上表情认真而陶醉,配合他别样的嗓音,吐出优美的咏叹调。此情此景下弗朗西斯有了一瞬间的目眩神迷,晃晃头后又清醒过来。


  “伊万——”


『我来此本是受爱之冲动,现在却觉得融化于爱之梦中。』他吟道,『莫非我们都受空气之压所支配?』


“等,为什么突然换到《浮士德》去?”法国人摇头,“刚才不是《唐·璜》吗?”


他看不到伊万隐藏的才华还有多少,就像他有时猜不透伊万在想什么。俄国人对他的态度暧昧不明,若近若远,在简单的崇敬之外好像还有更深的东西。但他将它隐藏着,那感情隐忍的很。


这样的生活波澜不惊的持续了一段时间。弗朗西斯继续着他维持了很久的生活,为垂青他的缪斯歌唱,在歌剧院中做自己一生热爱的事业。只是跟原先不一样的事,每当谢幕的时候,在璀璨的灯光和满堂的喝彩声中,他会下意识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当然,他也总能找到。只要没有其他安排,或者跟他一起在台上,伊万总会在他第一次在的那个包厢中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那个地方看来被他包下了。弗朗西斯暗想,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经理放着钱不挣就把那个地方留给他这个内部人员的。但想想伊万心情不好时的种种表现,嗯,弗朗西斯觉得自己还是不知道的好。

 

“Bravo!”他看到包厢里的人也起立鼓掌,于是也笑着向那边鞠躬致意。当他弯下身子时,那高高在上的人紫水晶般的眸子里闪着足以与整座大厅中的灯火相媲美的光,烧的正旺。

 

冬季的末尾。伊万已经能够登台演出,他是这个歌剧院里成长最快的人,甚至都能用奇迹来称呼了。俄国人的心里像燃着一把火,火焰点燃了他的才华,让他迅速地成为歌剧院中一颗年轻的新星。

 

  “明天你是休息对吧,我有一场演出呢,也是一个超珍贵的机会,你不能来真是可惜极了。不过您不用担心我不会练习,亲爱的导师。”他笑,“您平常对我的教导够多了,我还没忘。”

 

  弗朗西斯微笑着没说话,他顺着包厢正对的方向看出去,舞台离得那么近,似乎探身下去就能拥抱上面的人。

 

  “你明天去医院吗?”伊万说,“上次你给我说嗓子不舒服,是最近太累吗?”

 

  “不去,在家休息几天。”弗朗西斯回答,“今年冬天太冷,哥哥我大概只是感冒了。”

 

  “那等你回来。”

 

 

  伊万有特殊的嗓音,那其中自带魅力。布拉金斯基与波诺伏瓦如此相像,却又截然不同。有人曾说过,如果非要形容这二人的歌声的话,只能找到一些抽象的词汇,类似暗夜中的琴声,汇聚穹顶的光之类的。而布拉金斯基无疑则是在波诺伏瓦陨落后那段黑暗时期内,射入的一道阳光。

 

  这些是后话,此时的伊万还作为一个新人辗转在舞台上。来自北国的男人相貌也足够英俊,苍白的脸上五官立体如同雕塑。当他站在舞台上,那如大理石塑般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光与阴影,随之还有叙事诗般时而高亢时而轻语的歌声,吸引着台下之人。

 

  歌剧落幕,他听到掌声雷动,赞叹声经久不息。在成就感之中,喜悦突如其来——他看到弗朗西斯在他平常待的那个包厢里。

 

  他匆匆换下衣服上楼去,对方还没有离开,在那里等着他。

 

  “嘛,哥哥我还是觉得比起在家里闷着,来看看亲爱学生的表现会比较有意思。”弗朗西斯靠在软垫上,把玩手里的酒杯,“事实证明感觉也确实挺好的。”

  

  “话说,先前你让我苛刻一点,先别说赞誉的话。”法国男人笑了一声,“哥哥我觉得这会可以说一次了——您真是可称得上为歌剧而生之人,布拉金斯基先生。”

 

  他的身体一紧。伊万上前几步,在狭小的包厢里大力地拥抱住了他。这突然的一下让弗朗西斯有些不知所措,身体僵在了原地。

 

  “如果有一天。”伊万在他耳边低声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愿再忍下去了,请原谅我。”

 

 

  有别样的感情在暗地里兀自生长,却未曾见过光亮。


 寒冬过去,春日来临。在他失声前参加的最后一个晚宴上伊万终于有了不一样的举动。那天和以往每一次一样,宴会大厅里处处觥筹交错。波诺伏瓦先生也跟原先一样前来参加社交活动,随意地与人谈笑。拿着酒杯在大厅里走过几圈后,他注意到了始终跟在他身后的那束目光,循着找过去,最后看见他的新朋友站在大厅的一角把玩着酒杯。


  四目相对,对方对着他眯了眯眼。伊万看似若无其事地与人交谈,但他明显看到了对方背后开始升腾起的不明气场。


  “……”


   他想过去跟那人聊两句,但下一秒就被几个人拉去了另一边。


   晚宴行至一半多,弗朗西斯提前离开。也许是今天多喝了几杯,也许是闷热氛围的影响,他觉得嗓子发干,声音沙哑。离开晚宴大厅后,他没有直接离开,独自登上了歌剧院的顶楼。


  风有点大,但他解开了束在脖颈的领结,长长舒出一口气。在屋外清冽的空气里舒服了很多,他多开了一颗扣子,感觉喉咙深处有点发痒。


 “不再来几杯了吗?”


 “不了,今天的香槟味道不怎么样,哥哥我刚才没好意思说,负责人肯定又私吞了不少钱。”他听到身后有人上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你也出来了?刚才,呃……”喉咙里突然一阵异样感,他清了清嗓子,咳嗽了几声。


伊万一直没有说话,他的头发有些凌乱了,甚至有几丝挡在了眼睛上。


 “弗朗吉。”伊万突然这么叫了一声。


  他猛然回过头去,有些惊讶——伊万用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方式称呼他,再加上刚刚的表现,让他有些不安。


 “伊万?你怎么了?”他注视着对方的紫色眼睛和半张的嘴唇,“…你醉了吗?”


  他摇摇头,表示自己很清醒。晚宴上的香槟还灌不到一个俄国人,他的脸色正常,只是眼睛里翻涌的东西热烈到如同灼烧,让他行如一个醉汉。


 “弗朗吉。”他又叫了一声,眼里亮的像烧着了一样,“你不喜欢被这样叫?”


 “不是不喜欢,咳,就是哥哥我觉得——”伊万开始向他逼近,淡淡的酒气从他身上传来,给人压迫感。弗朗西斯后退了两步,加之不舒服的感觉,他又有点头晕:“——有点怪,你——”


  在他的退缩下,俄国人继续向前,而他已经接近了天台的边缘,手扶上了石质的栏杆。他被迫伸手抓紧了冰凉的石料,伊万离他很近,正缓缓地把他逼进无路可退的地方。


 “不是不喜欢的话,那我——”


 “ 波诺伏瓦先生!”


  感谢这个打断,伊万的动作顿了一顿。弗朗西斯如释重负地把人一把推开,看到一个姑娘抱着花从入口走了过来。


 “找到您了,波诺伏瓦先生!”那姑娘有点激动,脸红扑扑的,“在大厅里我就在找您,一直想跟您说句话…一转眼您就不见了。这个给您!”她把手里的花递过来,“我一直喜欢您的歌声和表演,能在这里见到您是我最开心的事…请收下这束花!”


“啊,我当然接受。感谢您,亲爱的小姐。”弗朗西斯接过花,在她的手上落下礼节性的一吻,没注意到那边眼里的火又烧了一层。姑娘红着脸走了,弗朗西斯目送她离开:“那么,咳,你刚才想说什么,”他咳嗽了一声,想到之前伊万的表现,扬了扬眉毛,换了一个挑衅性的称呼,“万尼亚?”


  一下大力的撕扯,然后是生生的疼痛,这次他是被直接扯到了原本待的那个地方。还没来得及惊诧,弗朗西斯就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牢牢按在了这里。他绷紧了身子,故作镇定地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周围没有人声,呼救的话,没人会听见。


  第一反应,弗朗西斯觉得对方要把他推下去,明天他会以一种惨烈的姿态呈现在报纸头条上;第二反应,他认为伊万有什么话要说——那双眼离他那么近,紫色本就是如此深邃的颜色,加上里面翻涌咆哮的感情,让它们如同翻滚着风暴的深渊。眼睛的主人盯着面前的人,双手紧紧扯着弗朗西斯的西装。


 “你——”


  最后什么也没发生。风暴息了,他什么也没说。伊万身体回撤,让弗朗西斯平稳地站直。风吹乱了伊万的头发,面对警惕和疑惑的目光,他闭上眼睛,手扶住了头。


 “对不起,”他说,“我可能真的喝醉了。”


  第二天伊万若无其事地来到歌剧院,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弗朗西斯想要试着探寻他那晚的异样表现,都被他以喝多了人事不省一笑带过。那双眼又恢复到平时的状态了,带着笑意,彬彬有礼,还有隐忍。



  他可以选择报警的,直接让这个带有潜在危险的俄国人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但他没有这么做。他不是个情商低下的人,从伊万一系列的行为中,即使俄国人不说,他也逐渐从中察觉一二了。


  他察觉到了俄国人想要隐藏的感情,并考虑了与他进行一次深谈和确认,也许就在哪一次,两个人窝在休息室里交流剧本的时候。但还没等他把这些付诸实施,他的人生就拐向了一个自己都难以掌控的方向。


  他的嗓子。原本只以为是冬日烟酒刺激造成的沙哑,但在冬天结束后,状况却以超乎他意料的速度恶化下去,到了他必须去重视的地步。于弗朗西斯而言——或者说对每一个站在歌剧院舞台上的人来说,嗓音的丢失是他们坠入地狱的开始。刚开始的时候,他对谁也没有说,包括好友。但当病情进一步发展之后,沉默就变得不再有用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不愿去相信,固执地一遍遍重复已经没有必要的询问。但无论他去确认几次,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他正在失去他的嗓音,他的喉咙被魔鬼占据,虽不触及生命,但这相当于正缓慢地将他扼杀。


惊惧,愤怒,乃至失去理智,痛苦到绝望。


『苍天啊,你可知道,你用粗暴的力量,永远地夺去了我生命的乐趣,如今,我永世痛苦,生活在那种地狱般的折磨中!苍天!怜悯我吧,请让我痛哭吧! 』


 第一场夏雨倾盆而下的那天,他从医院慢慢走出来,带着最终的结果。那绝对称不上是个好结果。当他默然走在街夜晚的街上,在靠近剧院的地方,有人在前面叫了他。他抬头去看,是伊万站在路灯下。


 “你怎么样?”他问,“你今天没去剧院....你从医院出来?”


 “没什么。”他这么回答,他相信这会自己脸上表情反映的肯定不是这么一回事。于是他急匆匆地低下头,从路灯旁走过去了。伊万没有拦他,但他的声音带着沙哑,已经变得跟平常不太一样,任谁也听得出来。


 “简单而言,”医生在结束了冗长的医学名词堆砌后,这样说道,“让您的嗓子尽可能歇着,除了用嗓子的活,您什么都能干。”


  弗朗西斯皱眉摇头:“但我的工作必须用到它……先生,您知道的。”


“我在向您陈述客观事实,波诺伏瓦先生。其他的选择,您要自己去做。”


  去他的选择。弗朗西斯深吸了一口气。大踏步走向他熟悉的建筑。


  他没有选择。从他走上这条路开始就是如此,他无法容忍自己成为其他的样子。把自己关在家里几天后,他决定回到所爱的那个地方去。但这条路开始不被命运允许,神闭上眼睛,挥袖将宠爱的人抛之身后。


  他在一次大型演出上突然失声。那个美妙的高音他曾练习过无数次,也曾在舞台上一次次将它演绎得完美无缺。但这一次,他注定要在这一次认清现实——他已被缪斯抛弃的事实。


  音乐渐进高潮,观众的情绪也被调动。一片祥和之中,演唱者的声音却在最高处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不成调的嘶哑。


  现场陷入了混乱,台下的指挥一愣,音乐也跟着乱了步子,观众席上议论纷纷,大厅里陷入了一片哗然。幕布被急匆匆地拉上,喊声、脚步声和议论声乱成一团。演出事故,一场危机正在发生。


  弗朗西斯的额头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他僵在原地,如同缺氧的鱼那样大口将空气摄进体内。他想说什么,但嗓子却无法再发出哪怕一个音节。幕布拉上,他的眼前一片黑暗,身后演员们奔走的嘈杂声和负责人急促的喊声交织在一起,震得人头脑发晕。这时同在台上的伊万走过去,将他拉到了台下。


“我上,先生。”一片慌乱中,伊万的声音响起,少了平时带点笑意的柔软尾音,俄国人的声音沉稳而严肃,他用余光看着被自己拉着手带过来的弗朗西斯,眉头皱得像一个死结。


  再往后的事情弗朗西斯记不清了。伊万拉着他去了休息室,神色凝重地让他在这里等他——然后来过很多人,都是谁,说过什么,为何而来——他已经不愿去在意这些事了。黑暗,恍惚,空白,他的脑子里填满了这些东西。当窗外的钟声敲响,大厅里震耳欲聋的叫好与鼓掌声传进来时,他才悠悠转醒,慢慢抬起头来。


  演出成功了。



  天亮破晓,但光芒不是撒到每一个人身上。阿德墨托斯王的牧童终会变回他光辉灿烂的模样,但凡人折翼后,注定不会再如阿波罗那般受人仰视。



  他转动木柄,八音盒内部咬合的齿轮喀喀作响,随后跟随他手部的动作,轻巧的乐声从中流出。弗朗西斯爱怜地看着这个精致的小玩意,看起来它已经很久没有被人使用过。想必后来得到它的人一直将其作为收藏品锁在狭窄的小盒里,不见天日。它已经好久没能歌唱了。


  这是他初次作为主角登台表演而大获成功后,他的观众赠与的礼物。他始终将它放在床头,在丧失住所,变卖家产的今天,他最想重新拥有的仍旧是这个。


  伊万在他身边忙来忙去,点燃火炉,洗手,然后把那杯咖啡倒掉——他确实是想喝了它来着。最后伊万重新坐回了他的身边,帮他把八音盒放到床头,开始讲今天的新剧本。


  他依旧爱着歌剧,即使是变成了今天这样。尽管在提到歌声,剧本,金色大厅…这些东西后,他的心会狠狠地疼,但他仍想固执地听下去。而伊万,很明显知道他这个想法。


“等等,停一下。”他用手势打断了伊万的一段试唱,在纸上写道:“这里的调为什么要低下去?不是快到高潮了吗?”


“我认为这样更好一点。”伊万带着笑,弗朗西斯在这种时候会很精神,他喜欢,“如果是你来唱的话,一定会让调升上去。我想反波诺伏瓦先生之道而行之,感觉还不错。”


“谁给你说还不错的!”


“嗯,万尼亚自己啊。”


“你怎么会觉得不错的?”


“之前弗朗吉给我说过,要敢于有所创新啊。”


“哥哥我什么时候……咳咳咳!”他一时心急又用了自己的嗓子,然后果不其然地就咳到直不起腰来。伊万递过来一旁早就备好的水,看着他咚咚地喝下去,因为呛到又咳了一阵。


“啊,我把弗朗吉气到说话了,我的错。”他笑了笑,从对方手里接过空杯子,等到弗朗西斯的呼吸恢复正常,便用手微微揽住了他的腰。


“弗朗吉,我亲爱的导师,挚友,恋人。”他的语气近乎叹息,“真希望每天都看见你这么精神,只是还差一个笑。”



  春日的浮华,夏日的烦闷,然后到了萧索的秋季。一年一年如此这般,世事变更的太快,有时都让人措手不及。


  又有一群人离开了,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批,他们临走前还在门口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弗朗西斯顺着看回去,那些人尴尬地笑了笑,多少也带着点藐视和轻慢,然后窃窃私语着消失在门前。在困窘中和这些人打交道久了,甚至这样明显的不敬都不会再让他动怒。


  还会来拜访他的,只有对他的财产虎视眈眈的那些人。在他们看来这是波诺伏瓦唯一的价值所在了,歌剧?艺术?去他的吧。


  弗朗西斯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失去工作,失去身份,日益被困顿缠身,沦落到靠清理家产来偿还债务的地步。他还曾一度试图维持过去,带着一线希望认为这该死的诅咒会很快离开他的嗓子,但事实证明并不会如他所愿。而其他人也不愿再等下去了,剧院不会一直有耐心等一个病人恢复到原先的状态,也不愿下这个赌注,所以在搞清楚他的状态后不久,他就被干净利落地抛弃了。


  从高处直落尘埃,媒体沸沸扬扬地一阵炒作之后,波诺伏瓦也就逐渐被世界遗忘了。他也从最开始酗酒砸桌子的歇斯底里中变成了现在这麻木的样子。唯一还惦记着他的就是跟金钱挂钩的那些人,他们正巴不得再从他身上捞走点东西。


  债权人带着高高在上的态度盯着他握笔的手,拍卖人麻利地指挥人搬走他屋里的东西,从画作家具到瓶瓶罐罐,同时带着假惺惺的笑祝贺他还清债务。几乎每个人都在临走前贪婪地上下打量他,想再从这个折翼的歌剧天才身上挖走一点留余的价值。随便让他们搞的话,这座房子能在个把星期内让他们清空,这些人的工作效率真是快得很。


  他现在是一个人了,倚靠着空荡的墙壁,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在短暂的安静中闭上眼睛。他这会应该思考一些更切实际的问题的,类似于下个冬天要怎么过。但他懒得去想,索性把头脑放空。


心被掏走了,灵魂被烧干了,枯朽的身体一无是处,现在还剩下什么?


  他现在一无所有。不只是财产这类的身外之物,事到如今,这些他已经不在乎了。他丢失了最宝贵的东西,继而被自己的信仰与热爱所抛弃,还会有比这更凄惨的事?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尾音在颤抖。教堂的钟声响了,或许又一场歌剧也即将落幕。他的喉咙又开始觉得不舒服,那里横亘着致人死命的钢钉,正一下下将他钉上地狱的大门。原先的弗朗西斯已经死去了,现在这个也快了。


  他还为自己留着一样东西,一把刀刃保养良好的小刀。在把目光移向它之前,弗朗西斯已把它在手里把玩了好几圈。在他看向它时,刀身寒光闪闪,回应男人的注视,同时映出了他的脸,憔悴的,专注的。


  在过去,他向来是不接受以这种方式来结束生命的,这与逃避无益。可到了今天,到了这个时候,他好像已经忘记了一切。在弗朗西斯眼中,只剩他掌心里的这点寒光。


  ——如此美丽,如此吸引人。那光如同来自死亡彼端的星芒,催促他赶快动手。


『残酷的命运,多么盼望着那自由来临!让我痛哭吧!因这样的痛苦令我难以摆脱!』


  如果摆脱不了,就坠入毁灭吧。


  他用那把刀割开了手上的动脉,没有多少疼痛,血就汨汨流了出来,顺着光滑的地板向四周流淌。他将手随意地搭下去,便于血液更畅行无阻地涌出自己的身体。同时他闭上了眼,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身体逐渐变冷,迷迷糊糊中的弗朗西斯感觉冬日正提早降临,每次呼吸都像是要结冰一样。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只是片刻之后——在他被冻住的世界之外,有嘈杂声闯了进来。大开的门外人影闪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抬起困倦的眼,随即又无力地阖了下去。在意识的末端,弗朗西斯感觉有人冲到了他的旁边。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面前的是陌生的房间。他再次听到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这次他听清了,是伊万的声音,他在他的身旁。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伊万了,从他离开歌剧院的那天,就开始被各色令人生厌的人围在中间无法抽身。他只再见过伊万一次,那天他走在街上,去“拜访”又一个让人厌恶的债权人,伊万直接在路边扯住了他。


 “...弗朗西斯!”他的声音很急,手扯得他的胳膊紧紧的,“你——”


 “.......啊,”他张口,变了调的声音让对方的瞳孔一颤,“好久不见....”


  他现在的样子不算好,或者说“不算好”也只能是一种委婉的说法。拦住他的人一时无言,最后默默放开了手。


 “....那天我说让你在休息室等我,”伊万说,“结果你自己走了。”


 “啊是吗,哥哥我不太记得了呢。”他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哥哥我也是很忙的。没事的话,我先走一步啦。”


  他没顾其他,径自离开了。自那之后也再也没见过那个人,但他知道伊万现在的状态,本就有天份的布拉金斯基正在迎来自己的时代,剧院里那些急于寻找替代者的人们选中了他。在弗朗西斯离开不久,首席男高音的位子就已经被伊万取代。在他失却光芒的今天,歌剧院找到了自己新的情人。


  他知道这些事,默默地去听这些消息,基本处于无悲无喜的状态。后来想想,当时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心大概是麻木了。或许哥哥我该去祝贺一下自己的后辈?他曾自嘲地这么想,但最终在自尊心的影响下,他选择将自己隐藏了起来。宁愿一个人承受所有,也不去寻求帮助。他认为自己在暗处,殊不知伊万也在看着他。


  伊万一直在打听他的消息,这并不是一件难事,他甚至出钱买下了部分拍卖品,在自家仓库里好好地放着,那是后来弗朗西斯知道的。眼下他在俄国人的卧室里醒来,看着他向自己俯下身来。


“早上好,”他说,那双熟悉的紫眸观察着他的脸色,嘴角带笑。


  伊万把他带到了这里。弗朗西斯动了动受伤的那只手,手腕已经不再有血渗出来。伊万把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然后给了他一个容身之地——这是这个注重尊严的法国人一时无法接受的。


  他翻身起来,突然的举动让伊万一愣。他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收敛了笑向他伸出手去,语气急促:“你要去哪?医生说你身体虚弱,你需要在这里——”


“……别开玩笑了,咳!”他挥开对方伸过来的手,声音仍旧沙哑而破碎,他维持着外表上的平静,胸口却在剧烈地起伏,“…哥哥我永远不会到靠别人的施舍来苟延残喘的地步。”


“你的自尊心让你不肯接受别人善意的援助,但它却能容忍你像个懦夫一样找个没人的地方自行了断?”伊万也很激动,声音比提高了好几倍。他握住弗朗西斯的手腕,那上面的刀口已经被处理过,覆上了绷带。他把人扯回了原本躺着的那个地方,弗朗西斯挣扎着,但无法挣脱这个比自己高大得多的男人的钳制,这让他想起了那个晚宴后的夜晚,在顶楼上,伊万也是这样的表现。


“得了。我说,你大可放开我。”他把头转开,避开俄国人像烧着火的目光,“不用管我。即使现在我死了,也不会有人受到影响。”


“那要是我会受到影响呢?”


  他猛然转回头来,下一秒,那双熟悉的眸子就贴近了他的脸——伊万狠狠袭上了他的唇,让他根本没能有时间反应。撕咬式的吻法,充满了力道和进攻性,同时伊万制住了他还在不断挣扎的身体,让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直到无谓的抵抗耗尽了他本就没剩多少的力气。


  唇被松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生理性的泪水已经润湿了整个眼眶。对方的紫瞳里也结了一层水汽,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喘息了好久,直到伊万再次俯下身来,这次是把他抱在了怀里。


“留下来。”他的嗓音低沉,“留在这里,别让自己这么简单就结束性命。如果你死了,一切可能性都不会再存在,无论是你的,还是我的。”


“你——”


“我爱你,弗朗吉,我爱你。”


  弗朗西斯睁大了眼睛,随后像泄了力一样瘫进了床里。伊万仍在喘息着,但将他抱得更紧。


  他终于说出来了。



  伊万舔舐过他的脖颈,轻咬了他突起的喉结。这个对他来说具有羞辱性的动作让弗朗西斯抵触地后退了一下。伊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抱歉,弗朗吉。”


  他摇头,然后配合了他下一步的动作。对方的身体如此火热,让法国人终于从浑噩中醒了过来,痛感和欲望又让他有了活着的实感。


“……万尼亚——”


“请务必,”他的力道又引起身下人的一阵喘息,“一直用这个称呼。”


  伊万是个有占有欲的人,有那么一段时间他限制了弗朗西斯的外出,一方面是怕他又找个地方给自己一刀或者直接消失,另一方面,他像对待珍爱的藏品一般把弗朗西斯放在最触手能及的地方,这个动作如同宣布所有权。俄国人足够小心翼翼,占有,且深爱。


  对于这份感情,弗朗西斯不是不愿去接受,相反,他最终选择留下来,就是接受了伊万的爱。但过往的离去同时剥离了他眼中的光彩,弗朗西斯的心留下了,但灵魂还没有回来。


  布拉金斯基先生每天都忙得很。他来往于歌剧院与社交场合之间,已经开始变得熟练,像从前的弗朗西斯那样,带着轻浅的微笑和游刃有余的态度在各色人中周转。现如今已经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将他与波诺伏瓦对比,首席男高音听着这些好笑的闲言杂语,将换下的衣服扔给助理,想着自己心里那点事。今天回去以后,弗朗吉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尽可能让弗朗西斯待在他能够及的范围之内,初期的行动限制之后,在他看来法国人寻死的念头不再那么强烈,只是精神状态一直不好。


 “如果我有哪里让你不满意,就请说出来。”伊万亲吻恋人的额头,拨开他的头发,那金色长发曾令多少人沉醉,如今在他手指下安静地服帖着。


 “没有,万尼亚。”他用眼神表示,“我对你没有任何不满意,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想要什么?过去有的或者没有的,我可以去帮你找哦。”


  他摇头摇了一半,瞅见了对方的眼神。叹了口气,弗朗西斯想了想,在纸上写了几行。


“之前有过一个八音盒,别人送的,很想再拿回来。”



  又一个冬日,距离他们的相遇的那年冬天,感觉过去了很久,但都还都历历在目。弗朗西斯扯了扯脖子上的围巾,屋里的温度和刚刚的情绪波动让他的鼻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伊万看了一眼窗外,雪又开始下了.


“弗朗吉,我亲爱的导师,挚友,恋人。”他的语气近乎叹息,“真希望每天都看见你这么精神,只是还差一个笑。”


“知道吗,弗朗吉。像这样坐在你面前,亲吻你,感受你…是我之前未敢想过的奢望。”他像歌剧中多情的骑士般抱住恋人的膝盖,“他们因为你失去了嗓音而将你抛弃,但我知道你还能歌唱——即使口不能言我也能听到。所以请相信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我都会是你的听众。”


  他低目许久,直到感觉对方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当他抬起头来,看到弗朗吉对他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雪天的空气是冷冽的,树枝上接了一层厚厚的雪。弗朗西斯站在树下,看自己的吐息上升,在半空缓缓消失。


  他的嗓子依旧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用沙哑的音调说话,坏的时候只能拿张纸写写画画。一般来说冬天他的嗓子是几乎无法发声的,不过无论什么时候,伊万都会阻止他发声的念头。


  今天也仍旧没有多少好转的迹象,他低下头来。但事到如今,他已经没了再给自己补一刀的想法,死亡的冲动已经离开了他。他这样想,那天伊万也是这样说的——如果你死了,一切可能性都不会再存在。


  他心中也还留着希望,虽然这希望微乎其微。


  他咳嗽了几声,恶作剧似的用脚尖踢了踢树身,雪扑簌簌地落下来,露出已开始泛青的小枝。


  春天又快来到了。


  弗朗西斯听到车的引擎声,回头看到伊万从车里下来,朝他这边挥了挥手。他抬手应了一下,准备结束今天的闲逛,然后接受对方送过来的一个拥抱。



  希望与爱情的歌唱飘荡于冬雪之中。







终于赶完啦!送给基友的一篇西北风。本来想情人节发的结果被我拖延症弄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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